历史上最文艺的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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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当听闻司马相如不顾旧情，萌生弃妻纳妾之念时，卓文君心如刀绞，肝肠寸寸断。但她不仅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忍痛含悲，写下了千古流传的《白头吟》。大意是说：长卿吾郎，今日与君决绝，犹如当年相从夜奔。皆为真情。
对此，后世之人时有批判司马相如之论，为卓文君打抱不平，诸如“文人无行”“好色”“薄情”“无操”等。起头之人，是汉明帝刘庄，耻其“污行无节”；之后，宋代苏轼斥之吃相难看，“窃赀”又“窃妻”，最为严厉；到了近现代，民国胡适骂他是“狗监文人”，当下年轻人则丑其名曰“渣男”。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都是有故事的人，而且是同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得从“《白头吟》事件”发生时间的十六年前说起。
汉景帝中元六年，梁孝王帝志夭折，含恨病薨。所建梁园，这个被誉为天下文人骚客的理想国，八方游士才子的精神家园，也随之轰然倒塌。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该回成都了。
司马相如告别梁园，头也不回，急急惶惶而去。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流连这个容他安放梦想的地方。曾几何时，他在这里一夜成名，壮志满怀；如今忽又一夜梦断，前路茫茫。
成都北门，升仙桥前。司马相如忽然驻足，忆起当年离乡投奔长安，经此桥时放过“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的狂言，不觉双颊滚烫。
八年匆匆，南柯一梦呵！不过此桥，却往何处去？
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一点，把脚步放得更轻一些。
离家多年，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归家以来，司马相如三月不知肉味，日益窘困，愁于生计。思来想去，高不成低不就，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便又操起古琴，弹拨咏叹，追忆梁园时，梁孝王爱戴其才，赠绿绮，遗鹔鹴，巨星云集，吟诗赋词，旷世风流……
忽然，门外马蹄声起，翻下一名邮亭驿使，吆喝：临邛有书来，传与司马相如。
次日，距成都百里外的临邛县城，不比以往，颇为躁动。路人交头接耳，指点着眼前再次扬长而过的豪华马车，暗议不止。一人道：“奇了怪了，何时来了一位喜好巡街的达官贵人？”另一人道：“莫不是朝廷大员下访，体察民情吧？”那辆马车最终停在了县衙都亭门口。
这时，华盖下踱出一人，身披鹔鹴裘，雍容华贵，背负古琴，气度优雅。其人下了马车，稍一旋踵，回身把目光往人群中一投，鲜衣怒马，威风凛凛。
你道此人是谁，正是司马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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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邛县令，姓王名吉，久仰其名，每日逮空，便去拜访司马相如，奉上厚礼，毕恭毕敬。起初，司马相如尚待之以礼，渐渐不耐其烦，称病避之不见。王吉非但不愠不怒，反而更加恭谨。
此事一出，满城沸腾。本地有一乡绅，好事而问：“县令大人，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啊？”王吉自豪道：“他啊，一个大才子，自长安来，极有见识，做过皇帝近侍、梁孝王上宾。”乡绅眼珠滴溜一转，自荐：“愿尽地主之谊，略备薄酒，以飨上宾。”县令欣然作陪，尽兴而归。富商们闻之纷纷效仿，争先恐后。
临邛首富卓王孙，人称卓半城，程郑次之，皆以冶铁发家。二人聚议宴请之事毕。程郑发叹：“令嫒文君，年十六而新寡，今有年余。犬子程王久怀痴恋之心，祈结秦晋之好，不知卓公意下如何？”卓王孙反问道：“程公竟不知‘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程郑劝道：“你我非常之家，不必拘泥。况且卓程联姻，更上层楼。”卓王孙抚须道：“善。然须遵从俗制，寡居三年，足期方可。”程郑欲再劝，卓王孙坚执道：“程公勿多言，礼防不可废。”
香闺绣阁，琴声悠扬。卓文君一边弹奏《子虚赋》，一边细听丫鬟打探的宴饮之事，暗想，如此巨丽雄文，天下难得，真想早些睹其风采呢……
卓氏饮宴之日，王吉早早赴约，看见宾客满堂，非富即贵，数以百计。可是，直到中午，司马相如仍未至，县令一急，卓王孙就慌了，着专人车驾迎请，回复相如病不能来。王吉二话不说，躬身前往，相如难却盛情，终至。卓王孙受宠若惊，摆开筵席，奏乐起舞。但见：
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不足贵。
郑女曼姬，妖娆妩媚，奏陶唐氏之舞。
青琴宓妃，娴雅绰约，吟葛天氏之歌。
琴瑟和鸣，钟鼓齐声。山陵震动，川谷荡波。
酒至半酣，王吉介绍道：“长卿多才。随身所负，乃梁孝王所赠名琴绿绮。当年，长卿奏琴，梁孝王举杯忘饮，曲终而惊，视为天人。我等虽不才，惟愿如梁孝王一般一饱耳福。”众人哄和。
司马相如拗之不过，抚琴沉吟：“逢此盛宴，灵光乍现，那就即兴献丑一曲，嗯，就名之为《凤求凰》吧，表达我对一位佳人的暗恋之情。”说罢，相如转轴调弦，虽未成曲调，目已露爱怜。
客厅安静下来，所有人充满期待。只听昆山玉碎，琴声迸发，清亮歌喉随之而起：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当歌声响起，卓文君怦然心动，忍不住移步上前，忽地又缩了回去。其实，她一直悄悄地守在隔壁，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默默地关注着司马相如。瞧他文艺翩翩，君子风范，仿佛梦中情人，如期而至。一时之间，竟然失态。
卓王孙不懂装懂，附庸风雅，抢着叫好：“彩，听君一曲，如饮美酒，令人沉醉不愿醒。”言下之意，虽然我不太懂欣赏，但也知才华大致如美酒，总使人不觉贪杯，所以希望再来一杯。
司马相如谦恭一笑，低眉信手续续弹，逸兴遄飞，才思泉涌，又是一曲高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听他言谈，话中有话，似有所指人。闻他琴歌，弦外有音，若有所思念。那，他所指所念之人是谁呢？刷地一下，卓文君俏脸飞红，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好像让人看穿了心思似的。哎呀，被他发现了吗？不曾啊，可为何我总觉得这《凤求凰》就是专为我而写，特为我而唱的呢？
一曲方罢，又让卓王孙抢了个头，哈哈笑道：“彩，彩，彩。上宾莅临，蓬荜生辉。今起延宴三日，盼能赏光。”客人给了自己天大面子，自然要厚厚款待。
王吉代言道：“卓公美意，心领了。但长卿昨日与我相商，自称逗留已久，多有打扰，执意今夜就去。无可奈何。”相如颔首默认。
卓文君听说要去，心里咯噔一声，钉在原地，神色怅然，就像丢了心尖之物一般，失魂落魄。
曲终席散后，丫鬟从外面来，发现卓文君一反常态，判若两人，在闺房里走走停停，心神恍惚，口中念念有词：“将琴代语……中夜相从……”竟然半晌不觉人来，清咳两声，说道：“小姐，你还记得今天宴席上弹琴的客人吗？他让我把这信笺转交给你。”卓文君醒过神来，眼前一亮，抢来就读。
读罢，卓文君让丫鬟附耳过来，吩咐如此这般，不可声张。听得丫鬟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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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都亭门口。卓文君如约而至，发现路口早已有一辆套好的马车等候。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司马相如。他冲过来，她迎上去，四目相对，情不知所起，竟无语凝噎。情到深处，卓文君只觉心中无比快活，烂漫一笑，笑得热泪盈眶。
司马相如为之动容，结结巴巴道：“我爱慕你很久了。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我自幼口吃，当此情急，心中忐忑，更是难以启齿。所以，我已代之以笔，陈我真心。”一边递上纸条，一边继续道：“愿卿信我，同往成都。”
纸上述其：生于蓬安，长于成都，少名犬子，因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司马相如。二十弱冠，即过剑门关，追梦长安，后辗转梁园。然八年匆匆，南柯一梦，徒有虚名。梦断归家时，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临邛县令王吉，是我发小，此番遭遇，实为我和他的谋划……
卓文君接过字条，草草一瞥，上前牵住相如，登上马车，吩咐即刻赶往成都。司马相如仍有话说，却被卓文君打断：“郎君，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最想听的，是你为我弹唱的那首《凤求凰》。”
都亭楼阁之上，王吉听见琴声缥缈，一边目送司马相如的车驾远去，一边抚掌大笑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千古佳话啊，妙哉妙哉……”正得意时，来一衙差，跪报道：“大人容禀：卓府一如往常，无甚异样。只是……不知何故，适才都亭门口发现程家公子的车驾逗留。”王吉不动声色，衙差去了。
走进司马家的老宅，身为豪门千金的卓文君着实吃了一惊，眼前除了一堆书山外，果真如相如所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但她并不发愁，谁让娘家有矿。然而，未过几日，卓王孙就放出狠话：“无廉耻的死丫头，败坏了我卓氏门庭，我虽不忍杀她，但也绝不分一钱。”娘家断了后路，卓文君仍未退缩，不仅如此，反而安慰起相如来，道：“郎君，从前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空空荡荡，凄凄惨惨。如今不同，你有我了。再不济，我也能陪你一起凄凄惨惨。”两人计议停当，把马车变卖了，换得本钱，开了间小酒馆，取名凤凰楼。
一夜之间，卓文君就如变了个人，抛头露面，笑脸迎客，当垆卖酒。路人惊艳，纷纷奇之，见其面容姣好，气质出众，想必是大户小姐出身，却为何沦落至此。细看之下，她怎么把娥眉画成了远山逶迤的造型，忒也好看！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渐渐轰动起来，蜀地女子争相模仿，都把远山眉画起。
偶尔，也会有人向一旁身穿犊鼻裈、与用人比肩劳作、亲自洗碗刷盆的司马相如赞美一番，夸他真有福气，暗暗羡慕。
经此宣扬，凤凰酒馆名声大噪，十里八乡，无人不知，都来光临，生意热络起来。可好景不长，不到三月，这条街竟雨后春笋般新开张了七八家酒肆，明争暗抢，竞相贱卖，坏了市面。
这日，卓文君紧打算珠，发觉柜上每天只出不进，经营惨淡。自己身上金银首饰几乎当完，眼见难以维持，无计可施。正在发愁，司马相如从外归来：“文君，打听到了，最近新开的七八家酒肆的幕后东家确为一人，但并非临邛卓家，而是什么程家公子。”卓文君若有所思，劝相如道：“郎君，随我回临邛吧！即使父亲闭门不纳，我还能从哥哥那里借到点钱，谋条生路。大不了以后赚了钱再还他呗！眼下这般田地，又是何苦来哉？”司马相如无力反驳，只得同去。
文君夜奔，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把卓王孙羞臊得无地自容，自觉老脸丢尽，差点背过气去。后来，他时时自我排解，权当没这女儿，就没得啥子事。慢慢地，才敢抬头做人。此时又听儿子提及，刺了神经，大为光火，吼道：“竖子敢尔，莫让她进得屋来，辱我门楣。告诉她，休要妄想什么回门，卓氏再无此人。”
兄长是个老实人，向卓文君原本复述了父亲的话：“父亲最是尊礼重教，老来更加迂腐。此事不急一时。我这里有些闲钱，你们只管拿去周转，不够还找我取。”卓文君不料父亲这般绝情，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司马相如谢过兄长，接了钱袋，劝慰文君道：“如今还是先回成都，再图生计。日后体面了，再来赔罪。”卓文君倔强道：“不，不走了。不但不走，我们还要在这儿安营扎寨、发家致富。”
翌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租了一间门面，与卓府只隔一条街，重操旧业，当垆卖酒。父老乡亲闻名已久，成群结队，前来围观，见小两口郎才女貌，并非传言那般说的洪水猛兽，甚至还很可亲可爱，更接民间地气。而且，听说来此沽酒，若是有幸，还能欣赏到王公贵族都求之不得的音乐。连县令都慕名而来。临邛的凤凰楼，自然是生意兴隆，座无虚席，蒸蒸日上。
谁料，几番周折，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岁月安稳，甚至连曾经凤凰于飞的初心，又都突遭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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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建元三年，天子刘彻继位后偶得《子虚赋》，读之叹为观止：“今夕何夕，见此华章！其材富极，其辞丽极，其笔雅极，其神雄极，其意高极。世所罕见。唉，恨不能与此人生在同时啊！”蜀人杨得意，任狗监职，随从侍候，知司马相如其人尚在，闻之进言。汉武帝龙颜大悦，加急召见。
不日，司马相如便接到诏书，准备进京。临行前，卓文君道：“郎君，你我心知多年。妾非一般女子，又是一般女子。心中实在不安，只怕你得志忘了我。既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情。”司马相如指天发誓：“长卿绝不为此。”卓文君又道：“仕途凶险，伴君如虎，凡事不可强为。切切，切切。”
司马相如再入长安，汉武帝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一个心怀雄图伟略急欲开疆拓土，一个不甘纸上谈兵更想建功立业。两人既为君臣，又是师友。风头一时无两。
一晃数年，恰逢边疆板荡，司马相如主动请缨，汉武帝当机立断，派他持天子旄节，出使西南夷。
司马相如临危受命，兵不血刃，安定边疆，功莫大焉。深受百姓爱戴。过成都时，父老乡亲齐聚升仙桥桥头迎接，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争相进献礼品，以求一睹风采。乘着驷马高车，司马相如频频向人群挥手致意，忽见一人，似曾相识，定睛再瞧，却是卓王孙，又惊又喜，当即下车，撩起衣襟，就要叩拜。卓王孙慌忙拦住：“不可不可，长卿，老夫以往愧待了你。如今你已是天子的特使，身份不同了，要以国事为重。赶路吧。”破了天荒，卓王孙竟也如此通情达理，使司马相如感动不已，作揖而别。眼见车驾渐远，卓王孙不顾左右，喟然而叹：“唉，都怪我，把女儿嫁给司马相如太晚！”一旁，程家父子默然而立。程郑老脸尴尬。程王阴阴一笑。
福兮祸所依。西南如火如荼的大开发，正值高潮，却吃了后方朝廷保守派的暗箭。司马相如被人检举谋私受贿，一箭穿心，滚鞍落马。汉武帝甚至不容他分辨，直接革职。司马相如寒心至极，索性隐居茂陵，广结交游，饮酒作乐。
其间，经人介绍，司马相如认识了茂陵的一位名媛。名媛崇拜司马相如的才情，一见倾心，欲托终身。司马相如心生荡漾，却迟迟不能决。
绿绮蒙尘，琴瑟生疏。流言渐起，入耳诛心，卓文君就像听见晴天霹雳。当晚，待司马相如酒醉归家，文君当面对质。相如只得如实相告：“虽然她对我百般示爱，我却从未逾矩。我因心中有你，又不忍负她。两头为难。”说到这里，相如一边观察文君神情，一边试探请求道：“你……同意我纳她为妾吗？”文君冷笑一声，冲进书房，反锁上门。一夜无话。
次日中午，门终于开了。只见绿绮琴弦齐断，卓文君面无表情地甩给司马相如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首墨迹未干的《白头吟》。
司马相如始读惊之，再读痛之，又读悔之。当即报之以桃，写下了《报卓文君书》：“一读你的好诗，就唤醒了我淡忘的旧情。你还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我还是闹市涤器的司马相如。青春不负，感铭白头。”相如迷途知返，文君念其情真意切，就原谅了他。两人重归于好，直到白头。
多年后，王吉站在相如墓前，凭吊好友，感慨道：“长卿啊，我没看错你，一代文宗，万世功业；我也没看错你们，文君夜奔，千古佳话。不过，我估计后世更羡慕的，恐怕还是你的风流。哈哈。这可要记我一功啊。不，主要还得归功文君，因为当年那封邀你前来临邛的书信，实际上是受她所托……”
司马相如病终后，卓文君将他归葬蜀地，便从此销声匿迹。世人有传，文君以身殉情，善始善终，无恨亦无憾。然而无法考证。只有那首《白头吟》依然流传，从古至今，此情不灭。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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