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经济
3月26日,吴凡在上海的疫情发布会上说“上海不能封城,上海在中国乃至世界经济中承载了重要功能”,一时受到群嘲。言犹在耳,上海转头搞出3.28-3.31封浦东、4.1-4.4封浦西的鸳鸯封方案,没有如约实施,而是在4月1日后进入了实际上的全市封城状态。当然官方提起来,用的是“全域静态管理”这么个说法,彰显中文的博大精深。
后来上海台的新闻节目尝试对“重要功能”做出解释,列举了上海黄金交易所的例子,讲银行和各大金融机构依赖上海金交所进行黄金的定价和交割清算。其实不用特意说也知道,上海在中国乃至世界金融中的作用举足轻重,仅比黄金交易所重要的,就至少还有银行间市场清算所(上海清算所)、上海期货交易所,以及最重要的上海证券交易所。封城期间,这些金融机构的员工住到了单位,在封控的重重困难下恪尽职守,保障金融市场的稳定运行。当然,也有人觉得上交所克服千难万险坚持让股民赔钱,大可不必。
其实随着社会的全面发展,随着互联网的普及,领先城市的相对地位日渐降低,其他重点城市慢慢赶超。香港是个明显的例子,中国大陆民众已很少觉得那是个繁华得无法企及的城市。这些年香港社会矛盾凸显,优势愈发模糊。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必须承认,上海也已经没有那么独占鳌头,上海的经济地位、占国民经济的比重,与改革开放初期相比已显著下滑。所以可以理解,不少国人对吴凡强调上海的“特殊性”嗤之以鼻。
然而,至少在今天,上海又确实仍然承担着“至关重要的功能”,有它不可或缺的地方。这不仅体现在大家比较熟悉的金融领域,更体现在大多数人不熟悉的工业领域、制造业领域。我想用下面这几个故事,给出上海经济的一些侧面,希望有更多人能了解,上海经济的难能可贵与脆弱。
一
我做投资银行的时候,有个精细化工的客户,他们的产品需要一种起始剂,俗称“料头”,是化工生产中至关重要的原料,没有它,整个化学反应就无法开始。早些时候,这个起始剂全世界只有两个公司提供,一个是德国的巴斯夫,一个是日本的可乐丽。这位客户多年来一直与德国巴斯夫合作,关系良好,但也被关注到关键原材料供应风险,总被问及万一哪天巴斯夫供不上货,会不会导致整个公司停产?
就在我提供资本市场服务期间,客户的供应商里就冒出了一家上海金山区的企业,提供这种起始剂。而且按照客户的说法,这家供应商的起始剂不仅价格便宜,而且生产效果更好。原材料风险突然就有了解决办法,而且价低质优,事情太过凑巧,又正好是在上海,我便去这家供应商做了趟尽职调查。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上海金山区是化工重镇。
供应商的化工厂不大,厂区带办公楼占地5、6亩,也不新,90年代建成,当时去看的时候,有些设备表面已有了锈迹。但厂区干净整洁,绿化繁盛,工厂开着工也听不见什么噪音,空气中也没有异味。按照化工厂经理(也是老板)的说法,他们原本不生产这种起始剂,但生产类似的产品,由于跟我客户的上游行业相近,听闻我客户四处找国内的生产商,想着或许有前景,便试着生产了起来。制法有现成的文献,工艺上稍作改动,就做成了。
这个起始剂的市场非常小。我的客户是他们所在行业领域的龙头企业,每年产值数十亿元,所用起始剂每年不过3、4000万元,推算起来,起始剂的全国市场规模只有1亿多,还要面临国际巨头的竞争,利润更称不上丰厚,若非偶尔的契机,怕是根本不会有化工企业想到去研发生产。而生产出比国际大厂更便宜、更高效起始剂的这家上海化工厂,也没能就此发大财。
虽然上海的这家化工厂对研发过程轻描淡写,但是我相信,这是他们专项领域十数年深耕的结果,否则我的客户也不会找来找去,只找到这么一家国内供应商。而若不是上海这家小厂一试即成,我国或许就只能一直进口这种起始剂。那样的话,我客户所在的精细化工领域的数十亿产值的产业,以及下游数百亿产值的产业,就总有一块关键拼图,拿捏在别人手里。
化工上的许多东西,说穿了并不神秘复杂,多数时候只需要合适的原料、温度、压力,然而就是这些看似简单的条件,实践中就会出各种幺蛾子,稍有差池,还可能发生爆炸这样的重大事故。工程领域大多类似,说破了不过一张窗户纸,但要做出合格产品,基础理论、经验技术以及一点运气,缺一不可。所以有个说法,培养一个科学家需要10年,培养一个工程师却要20年。而上海正是个培养和聚集工程师的地方。
二
金庸笔下《倚天屠龙记》里,有种毒药叫七虫七花膏,顾名思义,由七种毒虫七种毒花制成,毒虫毒花下料的次序不一样,毒性就不一样,解药也不一样,赵敏就用它把张无忌搞得头大。
现实里还真有类似的事。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父亲是开涂料公司的,根据客户的定制需求开发涂料。用量少的时候,由同学父亲直接调配好涂料成品卖给客户,量大的时候,就研发好配方卖给客户。
多数时候,涂料其实就是各种原料搅拌在一起,但是根据所需颜色、防水性、阻燃性各种要求,原料种类、添加工艺和次序并不一样,有时候还需要分层涂刷。跟化工一样,如果知道怎么搞,其实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要琢磨出配方工艺,又是件太需要经验技巧的事情,以至于有时候客户愿意花几十万、上百万元,只求一个满足某些苛刻要求的涂料配方。
工业界里有个非常古老的故事。有个富豪投资新开了家玻璃厂,但是生产出的玻璃总有气泡,问原来的老牌玻璃厂怎么回事,如何能让玻璃里没有气泡,老牌玻璃厂说这是商业机密,这个富豪后来没办法,花了重金买下了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写在一张纸条里,里面只有两个字,“搅拌”。有些人给这个故事标上题目,叫《价值百万的秘方》。前面说的化工起始剂的做法和涂料配方,大抵就属于这种秘方,简单,却又无比重要。而在上海的经济里,这样的秘方又何止千千万万。
我那位同学的父亲是留洋博士,国外工作几年后回国开公司,公司没有做很大,主要员工几乎就只他一个人。回来结婚生子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到我们高中毕业,差不多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后来慢慢停掉了业务。老龄化,始终是上海经济的严重困扰。
好在今天上海还能找到专业的涂料解决方案,几家国际知名的涂料大厂在上海设有研发中心,里面尚有(可能也不多了)优秀的专业人才提供优质服务。但我总觉得,我同学的父亲可能会有更好更实惠的涂料方案。
三
上海因为疫情停摆,小鹏汽车的何小鹏和华为的余承东说,5月上海再不复工,全国的汽车厂都得停产。一辆汽车里几十万个零部件,其中少说有几万个,离不开上海的供应。
上海在供应链里的这种地位,不是朝夕间得来的。
我有一个同学家里做弹簧生产成套设备,想开弹簧厂的话,找他们家就能搞定整条产线。最开始的时候,他家成套设备里的核心炉的炉温误差只能控制在正负10摄氏度,而按照欧美的标准,这套设备如果要做更精密的汽车弹簧,核心炉的炉温误差必须控制在正负5摄氏度以内,所以他家的设备早年进不了欧美汽车弹簧生产厂,只能做普通弹簧。为了把温差降下来,他们家琢磨了整整十年时间,加上一些机缘巧合,终于符合了汽车弹簧生产线的要求。
合资汽车品牌在上海建厂,它们的海外供应商便也在上海建厂,所以上海有很多外资汽车零部件公司。其中就有外资弹簧生产商,他们所用的设备,却可能是像我同学家那样的上海本土企业提供。今年我们汽车零部件的国产化率很高,而谁又能想到,就在一个小小的弹簧里面,都会有一家上海工厂的十年。
这家满足国际标准的弹簧设备厂,年景好的时候,不过赚百十来万块,年景差的时候,顶着亏损发工资也是有的。前些年实在熬不住上海不断上涨的用工、租金各类成本,厂子迁到了太仓。这次疫情让本就勉强支撑的情况雪上加霜,太仓工厂的关停也已列入计划。
上海许多工厂,这些年都迁到了太仓或者昆山,许多人因而在上海-太仓或者上海-昆山之间工作生活,这也导致上海疫情比较多“外溢”到这两个地方,实在让人愧疚。
产业转移并非易事,尤其上海的制造业,多少有些技术含量,需要当地有熟练工、技术工,技术骨干们往往已在上海安家,离不开太远。江苏的制造业基础比较好,所以上海的产业北迁较多,但即便交通发达,产业转移仍集中在苏州这片。浙江的手工业发达,制造业基础就薄弱些,整个浙江都较少接到上海的产业转移。其他省份承接上海产业的难度可想而知。有些人臆想疫情过后,上海产业外移,其他城市能借机发展起来,其实可能性很小,更大可能是,有些产业干脆关停消失了。
四
4月24日,中国商飞CR929副总设计师,43岁的孟庆功同志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不已。孟庆功病逝前在小区连续做了多日志愿者,劳累过度。这年头得一个高级工程师太难太难,这样实心肠的高年级工程师更是太少太少,就这样折在疫情里,实在亏大了。
当年商飞落地上海,正是看重了上海的工业基础,这基础多数是如我前面所讲那三个中小企业,他们手上拿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价值百万”的秘方。大国重器,飞机、高铁乃至航母,里面的每一个螺丝每一个齿轮,都不是平白轻易得来的。中国现在算是制造业强国,上海的几十万家中小企业,是其中必需必要的支撑,好多特制的零件、材料,全球的需求量就那么一丁点,可能其他哪里也寻不到,只在上海的小厂小店里有。
举凡工业制造业强国,如日本、德国,无不有类似的几十万家中小企业。但上海又跟日本不一样。日本的父亲总是想把家族事业传承下去,孩子去哈佛留学读书,还要发愁家里卖糯米团子(和菓子)的零食店没了掌柜。上海开中小企业的父母,对孩子的爱却都体现在给孩子备好的房子里,最好是多几套房子,多到自己退休的时候,可以爽利地把企业关掉,让孩子不用操心自家企业里的乌糟事,不用吃一遍同样的苦。早年做制造业企业还能赚些买房钱,后来辛苦一年,利润不如房价一个月涨幅。孩子也看不大起这种生意。
制造业整体不景气已有些年头,上海其实受影响比较大。但上海又终归是超一线城市,汇聚全国各地人才与资源,在其他经济领域都有布局、有建树,仍在挣扎向上的通道中。
但上海现在经济里面,不都是成功的好榜样。早年有人讲上海的互联网经济太弱,还比不上杭州,后来就有了世界级规模的电商平台。但这个电商平台让人实在夸不起来,苛待员工、“砍一刀”营销诈骗、假货山寨货泛滥、花式克扣商家货款与补贴。上海后来还有了世界级的社交平台,奇奇怪怪的网红们拿精修美颜得面目全非的照片和虚假的人设给大家种草。更离谱的是张庭林瑞阳明星夫妇,弄什么TST达威尔,搞传销,卖投诉满天飞的面膜,成了纳税大户,成了经济支柱。这类经济我不敢说不好,但个人觉得很不“上海”,上海本来是很讲规矩讲良心的地方。
总算上海还有不错的医疗、生物医药、半导体、先进制造这些产业。新经济产业里,尤其让人惊喜的是游戏产业,上海涌现了一批优秀的游戏公司。其中,米哈游科技已经跻身世界顶尖游戏厂商之列,他们在二次元的工业化、动漫的工业化、游戏的工业化中的努力,让人看到上海的匠气。
然而这轮疫情以来,无论是传统制造业还是新经济产业,无论是内资还是外资,都受到很大冲击,原本紧凑的生产节奏被彻底打乱,对于未来的前景更是迷茫。更大的影响在于信心和信任的变化,人们发现上海政府在疫情中的表现与预期出入很大,匪夷所思的乱象丛生,以至于对上海这个城市都产生了怀疑。本来说疫情防控是“瓷器店里抓老鼠”,应该谨小慎微,但现实里尽是不切实际的行政指令、一刀切、形式主义和责任推诿,好像为了抓老鼠,瓷器是可以不管不顾、任意打破摔碎的。
白居易有句诗说得好,“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精细化工做起始剂的化工厂、研究配方的涂料公司、汽车弹簧成套设备工厂,要做起来,做好、做精、做专业,需要几十年时间,但是顷刻间就可摧毁,说倒闭就倒闭,说关门就关门了。1个月多不开工,薄利的制造业多要蚀本,现金流岌岌可危。如今疫情反复,企业正常运转遥遥无期,这样闹腾,中小企业有几个能坚守?而我们今后要搞工业4.0,要搞智能制造,要搞技术自主创新,要搞经济内循环,难道能在这些企业的尸骨堆上搞起来吗?难道能靠政策、靠文件、靠PPT搞起来吗?
上海的经济并不更高贵,但它真的珍贵,值此上海经济遭受重创之际,希望有更多人能理解这一点。
P.S. 我家用的上海东方有线的宽带,但IP归属地好像会显示成江苏,不知原因。 差生通过自己全科不及格拉低了整个学校的水平,然后大言不惭的说:我是学校最重要的人!这就是上海现在的写照! 疫情面前,经济已经沒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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