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唐山,彼时张庄
在民国二十二年的某日,书房里依旧是寂寥的,空荡荡的,无声的病态般的死寂。风在空中似是打了个结一般,卡着台阶旁的枯叶,落在我的长衫的肩膀处。
远远望去,像是变异一般的长出一截不知名的骨头。
这一天发生的每件事情都长的如此的诡异些!
我不禁打个寒战。
明明是五月的天气,我的毛骨似乎是固住了几年几世冻住的冰寒。
我早要想到过,也许并不是天气,也并不只是天气的缘由。这个社会都被发冻冷住了,当世的人多少得过风寒。
看见的看不见的病根扎在看不见看得见的地方,即使是西洋最有名的洋大夫都要拿着手术刀发怵。
这社会病了!
即使是有乱世的战火作了熏火的炉,暖脚的碳。每个人多多少少得了病,有了些爱发冷战的臭毛病了。
人们怕冷,所以爱封闭起来一些东西,眼鼻封起来还算合适些,偏就是把心都要封起来,就没有了一些出路了。
我的有些好友经常半夜来与我痛诉:张兄,这世道何时安生些!该是快快的离开好!
我却不能说些什么进而宽慰着了,他们寻我诉苦,我要找谁来根治这些顽疾!
我也在等待,何时才有了化的良方!
于是我又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搪塞,齿牙间只是感念道:过着一阵子,过个三五年,过十二十年际,事理又会变得清晰起来了。
我也开始冷了起来。
因为我知道,事理许久年前就变得荒唐起来了,虽说乱世,古时今世的理论到底是不同的!
古时是热的,今世却又莫名其妙的冷了起来。想着事理的变化,我又不禁的撇嘴思想着什么。
突然,一个好友急匆匆的跨过门槛,三五步的拍着桌案,急闹着又说了些事情。大致是和我说张庄出了一个事情,叫我去看看,审理审理。
可能也许他实在是找不着管事的人了罢,也许心里想到我是个可靠的,寻了十几里的路,寻到我这里。
迎着风尘,我瞧见了他花掉的眼镜片。
雾气白生生的,似是一团厚粉盖住,细细的看,才能从外察到他眼里不同寻常的“热气”。
许久没有这么热暖般的血汗塑成的人了!
也许此般热诚的人也是要揭开雾气才能一览,我心里又在叫嚣着骂道:“这世界病了!何其的可怜生的!”
我正在写着文稿,出事?
出事就出事了罢!
乱世哪里不出岔子的,更何况是如今的民国。
乱世自然不能明面上写着,只能百姓里硬生生的抠着手指头掰着年岁细想着,古人云过乱世出英雄。
现在又要被推翻此等道理了:这世世代代必然是不会再出什么英雄热血肝胆的英雄了罢!
毕竟有人说了,此刻无乱世,毕竟领导说了,此代无乱世。民国是绝不需要热气傍身的,毕竟都说了。
没有乱世,起什么锅灶,弄什么焚火!
我答应了他。
我答应他的两件原因如下:一是张庄是我的故居,念着乡土培育之恩,我应该去替其审理整治一番,二是张庄的事理太大了,大到惊人的恐怖了些。
听完我心里也拖着几分的战栗胆怯:又有人被杀了,不止是一个,还是三个。不只是三个的原因,三个女儿死了,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任何的管控,三个女儿就被几个壮汉打死在路边。
我看过友人给我递过来的照片,我透过黑白的沉默,领略到血案的咆哮。
她们像秋季歪折的枯草,歪着头颅,血从全身上下流渗出来。我看不清鲜血的样子了。
我似乎是忘记了鲜血的模样了,我蜗居于我的三分田地太久了。我只听过它的名字,似乎忘记它长的是何种模样,赋的是何种意谋了。
我发觉了,一个人忘记血的样子是可怕的,如果连血都忘记。所拥有的灵魂精神少了血肉的热,还能渴求他真正的从肺腑里说些什么能评判是非的话呢?
我们到了张庄,如今张庄是萧条的!
没有什么像新时代所赋予他的新的面貌:好歹,在生育培育我的时年里,它曾是有过在我记忆里的热闹的。
也许是我记错了,这般吃人骨血的村庄里到底能培育出何等的人出来呢?
野狗乱咬人的脚脖,我是尚且可以理解的。人是何等的可怕,才会干出如此荒唐的事理来。
我的鞋底踏碎了这片土地里每一处尖锐的沙石,我不懂为何沙石都有此等的锐气,杀不死的呼号,当时的国人却学不来八成的此般气态。
我路过几许人家,荒凉的无处可再生些什么欢笑声语了!
他们瞧见了我来了,先是震惊着打量着我的面貌,用眼神牵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似乎是要先把我的皮筋先掰开,打量我:“是樟芷么?回来了?”
我应了一声,没带着什么感情。
我看着他们怯怯的望着我,有的人看着我,嘴里还怯懦懦的嘟喃着什么,眼神里像是鹰鸟一般的闪躲又尖锐。
我害怕着一些有关乎我的议论。人就是这般,评论便评论,切莫评论到自己身上才是最好。
有一个小孩终于跑过来,我看着他灰尘满布的脸庞,眼里还尚且有着不常见的光泽,他在我腿边喊着:“先生,幸庆姐姐死了。被那些人打死的。”
我愣了许久,似乎什么东西在我耳朵里轰鸣许久,幸庆妹子是多么好的女儿啊!
如若她是被战火烧死的,我可以责骂炮火不长眼。如若她是被洪水冲走的,我可以用千万种的语论骂着天道不公。
可是,我听着那个小孩迷迷糊糊的话音,我知道了,幸庆被打死了。被同村的乡人打死的。
幸庆只是在院子里纺织!
她腿脚本来就不利索,她被打死的那时候没有人来救救她么?幸庆叫的会大声么?整村的人丁会听不到么?
我是待不住了,细思细想了许久,脊背发凉的老毛病又要再犯了!我来到幸庆家里,我见到了幸庆的屋子。
它被茅草和几根长木桩盖塑着,朴实的像刚刚从麦田土壤里生出来的草稻。它显不出半点有资情调,只是孤零零的驻在那里,沉默的叫嚣着血案的经过。
我看着荒芜,我叩响了她家的门。幸庆的母亲先是探出一个头,看到是我,眼泪涌着说不出来的温情。“樟芷,你怎么回来了,你是不是也知道幸庆的事情了?”
我点头,我可怜幸庆妹子,我可恨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命杀戮的恶霸。
我问她幸庆妹子的事情,她不说话,眼泪在眼角转悠着不下来,只是弱生的说了:“幸庆没做错什么。但幸庆就是死了。”
我不禁又在冷笑了,世道变了!
每个人没有生的权益了,死的法子很多,刀刀都是要害。我又在发怵着,没有回声的思考是痛苦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公道,但只有呼啸的野风回应我。
出了幸庆家,走在路上,我见到迎面走过来的莺哥。
他细细的站在墙角边抽着烟,见到我就把烟扔在脚边,挪着脚步看着我。点点头,抬着一边的眼睛看着我。
他难道还记得我曾经骂他抽烟的事情,所以才如此的恐怖我吗?
我对他说:“知道幸庆和那两个女孩的事情了吗?”“我当然知道了!全张庄的人都知道了,先生你不是也回来了吗?这事闹到北平了?”他诧异的问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幸庆的照片。
我看见那张小小的黑白照里,幸庆黝黑的面庞,漏出两排贝齿,羞答答的扯出两个梨涡。
我又想起来她的死状了!幸庆!还有那两名不曾谋面的女儿,你们被奸人所害,都没有人替你们撑腰么?
我问莺哥,幸庆被打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莺哥和幸庆是娃娃亲,张庄的人都知道,所以莺哥和幸庆常常待在一块。难道有那么巧,莺哥不在幸庆被打的现场么?我问莺哥。
莺哥笑嘻嘻的把照片收回裤口袋,然后笑眯眯的说:“幸庆是被我叫的人打死的。上次谁叫着她和楼里那些不干净的走的那么近的,那些妇人被来的客人打死,她也硬着去出风头。你说她心里想着的不也是那些院里的花花肠子?”
他笑的很干脆,像是只是吃了一个脆梨一般咬断了一个人的脖颈。
我看着他,瘦小的躯干,在风里如骨血被抽干似的,摇摆不定。我愤怒的连拳头都握不紧。
我似乎想起什么,回往幸庆家跑去。在后头我听到莺哥的声音:“先生,有空来我家吃饭。”
天哪!当世的人心都变得如此之黑了么?血是冰的,心是寒的。
杀了人命,自有人逃脱,没有理由,没有什么原因害怕,只是平常吃饭一般随便。人一旦将随意糟践人命视为吃饭,毫无疑问,迟早有一天,达尔文的进化论将会自行倒塌。
精神野蛮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冷漠。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幸庆家,幸庆妈听完三遍敲门声,才敢浅浅探出半个头。
我又看着那双眼睛,淡淡的黄色如阴影已经裹住了她的眼睛,她说:“先生怎么了?”
“幸庆妹子被杀的时候,谁看见了。”
“没有,谁都没看见。”
“幸庆妈,你与我说些实话罢,幸庆妹子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多些人证,治好莺哥的罪罢。”幸庆妈听到要治莺哥的罪,吓得腿哆嗦。
她求着我说道:“我不能牵扯更多人进来了,你以为莺哥是谁?莺哥是县老爷的侄子,谁敢参与??你尽管报官罢,没有人会理会的,就像幸庆被打死的时候,没有人出手来帮的。”
我想说什么的,可是刚刚塑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幸庆妈给挡住在门外了。我望着秋风萧瑟的张庄,虽然现在才五月。
我开始向各方寻求莺哥罪名的细节,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理我。甚至第二天我遇到莺哥,他直接就大步的跟走到我面前。
“北平回来的就了不起是吧,就你想着定我的罪了是吧?去你的天王老子梦去吧,我告诉你,我打那娘们的时候,全村人都来看了,像是看戏的,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都觉得好玩呢?你要治罪,治谁的罪,你治的过来么?”
我从未想过人的心理可以变态到如此的程度,我无法想象如何用看戏的心情去虐杀一条生命的。人们麻木到生根,树根囚禁住这个本就黑漆的乱世。
我回头望,莺哥还在笑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喊着:“先生。记得回来吃饭!”
吃的什么饭呢?我吃的是被虐杀的心脏煮出来的鲜汤么,还是众人冷漠烹的鲜肉么?我只是随着脚步又回到了北平。
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更恨这里的冷漠无言。我更怕这里被虐杀女人的哭声。
六月份了。本应是酷暑的日子,渐渐的冷了起来。
我在桌案上继续写着文稿,无非是那些伸冤的文报,时间拖拽了好久,我却再也没见到那个热血的英雄男子。
直到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他远远地看到我,招着手和我打了个招呼。我遇到他的心情是激动无疑的。
我向他鞠了一躬,问起最近的事情,提到那件事的时候,我特地询问了一下,后续这件事情的进展。
“哦,你怎么还在关注啊,我听说了,那女的之前就是勾栏巷子里的,爱勾搭男人,她男人气不过才把她打死的,所以这事不能全怪男方是吧,我觉得这个错得对半 。”我没有听他说完,我急匆匆的就离开了。
我望着他的时候,他没戴眼镜。但是在之前,他戴着多厚的眼镜,我都能从一团白雾之中,看出他眼里所透露出来的一种热血的激情。
那是守护正义,敢于发声的热。
如今我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他麻木的像一滩死水,我尚且知道又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个世界病了,这个社会病了,这个太平世又要被搅乱了!
沉默的羔羊,愚蠢的山鹰,自以为是的和平白鸽。愚蠢的道理,平淡的激进,塑造一场轰轰烈烈的假面舞会。
真正的做到了将尊严和生命用沉默叫嚣,用沉默上吊。
一九二五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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