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历史时期,我的三次高考
黄柏林《宣城历史文化研究》第1049期
我参加过三次高考。文革前,1964年;文革中,1973年;文革后,1977年。这三次高考发生在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
一
1964年,我在广德中学高中毕业。那时,国家号召应考青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鼓励高中毕业生参加农业生产。报刊上经常宣传董家耕、邢燕子等先进典型事迹。学校组织高三学生集体观看皖南花鼓戏《朝阳沟》,这是一部反映一对男女高中毕业生落户农村、参加农业生产的现代剧。在高二下学期,我们还到高湖公社桐村生产队,参加夏收夏种劳动一周,这与现在高三毕业班焚膏继晷复习迎考的景象是大不相同的。
1964年4月份,安徽日报第二版右上角刊登了一篇短消息,强调在高考招生中要全面贯彻阶级路线,“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我当时虽然学习成绩比较优秀,但是父亲被划为“右派”,自知出身不佳,政治表现也乏善可陈,因此对考大学感到很渺茫。
上世纪60年代,广德县属芜湖地区管辖,那年高考考点设在芜湖市。考试时间是七月中旬,15、16、17日三天,天气酷热。我和同学乘坐公共汽车,上午出发,中午到宣城休息吃午饭。饭后,陪考老师带着同学们在宣城街上逛逛,还到宣城府山头瞻仰了烈士纪念碑。车到芜湖,在鸠江老客车站下车,住宿地点安排在陶塘(即镜湖)边上的八中。老师领着我们同学沿着陡岗路徒步进入市内。陡岗路是赭山东麓一条缓缓上坡的马路,山上树木繁茂,夕阳西下,马路上大片荫凉,我们师生一路谈笑,驱走了在燠热车厢里一路颠簸的疲劳。
“下榻”的地方是八中的一个饭堂,我们都备有草席,摊开在地就是床铺。考场设在皖南大学(即现安师大老校区)生化楼。芜湖是一个火炉城市,七月中旬,骄阳似火,考试时肘腕汗水会浸湿试卷,考生必须备用手帕或毛巾,放在手腕下垫着。下午,气温更高,因当时既无风扇,更无空调,从冰厂运来一米见方的大冰块在考场走廊上来回拖动降温。
陪考老师有班主任仇乃桐、化学老师偰逸天、俄语老师张良鸿、总务主任吴天祥等,考试期间,我们同学得到老师的多方面照顾。绝大多数同学都没有出过远门,到芜湖市参加高考也是一次不错的旅游机会,许多同学第一次看到了火车和轮船,第一次看到了长江,这一切至今还有很深的印象。
考试结果,我们班有八名同学考上大学,较好的学校有哈工大、合工大等。我和其他未被录取的同学,收到省招生委员会的一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安慰信。
考上哈工大的余世宝同学入学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他的学习成绩在哈工大同班同学中算得上好的,像我的成绩应该能考上北大清华,不要气馁。外语老师张良鸿写信勉励我:“锥处囊中,脱颖而出。”这些原始版的“金子总会发光”的励志话语,输入了正能量,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和鼓舞。
当时,因为我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没有考上大学,学校和社会有一些议论。到66年文革开始又起波澜。一方面,广德中学革命委员会66年12月28日的铅印小字报,批判学校走资派校长席振揆的“罪行”,揭发席校长在63年多次表扬右派的子女黄柏林,说“黄柏林学习勤勤恳恳、刻苦努力,他这样认真读书的精神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又说“不能光看家庭出身,他学习好就是好,你学习不好就是不行,重在表现嘛”;另一方面,学校因派性斗争,揭发出当年高考时,学校个别领导的过“左”行为,包括我在内大约有四人,被学校列为“只准报考、不宜录取”的对象云云。(这件事涉及学校某教师与个别领导个人恩怨、挟私报复,在这里不便赘述。这笔历史陈账是“左”是右,事过境迁,现在也只能是“历史痕迹”罢了。)
二
1973年“高考”,是文革期间的唯一高考。
从1966年开始,学校经历“停课闹革命”“革命大串联”“复课闹革命”,然后又是“工宣队、贫下中农进驻学校斗批改”,学校运动不停,教学秩序混乱。大学恢复招生,从工农兵中推荐选拔,其中弊病很多,突出的问题是学生文化素质很低。因此,到1973年,国家决定大学招生进行文化考试。
我经过上山下乡,71年已招工在广德县彭村粮站工作。按招生通知精神,工作两年以上的青年职工,经政审合格后可推荐参加高考,招生对象包括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怀着试一试的心理报了名。
因我是在职职工,必须先通过机关党委政审,然后才可报考。但是,政审第一关我就没有通过。为了搞清缘由,我从彭村乡下赶到城里,中午时分机关都已下班。机关党委由副书记Y主持工作,他的家住在我姐夫家附近的巷子里。姐夫陪同我到Y书记家,Y书记知道来意后,就很直接地告诉我:“你是彭村粮管员吧,开会研究没有通过,因为你父亲是右派。”
“可以教育好子女能够录取,我参加考试就不可以吗?”我申辩道。
“这是党委会研究决定的。”他回答简短,语气坚定。
看来事情没有挽回的希望,我便怏怏地离开了。快出巷子口,我碰到商业局秘书刘永泉,他是西门老街坊,对我家情况知根知底;他出身好,敢说敢为,有侠义心肠,浑号“刘大胆”。按年龄我喊他“刘叔”,他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我说:“我只想能参加考试就行了。连考试都不给参加,在外面影响很坏。”他听后,很畅快地说:“这个事,你别担心。Y书记老婆想从乡下调回城里,要我帮忙。他会买我的帐。前几天,H局长找我帮忙给他老婆搞调动,在我家还钻天棚帮我修电灯。下午两点,你到大十字街供销社门口等我。”
下午两点,刘叔在供销社一个办公室里找了一部电话,直接打到机关党委办公室。刘叔在电话里快言快语:“Y书记,彭村姓黄的粮管员要报考学校,请你高抬贵手哇!”
“不行,他父亲是右派,是党委会研究决定的。”老式电话机传来的Y书记的声音,特别响亮。
“哎哟,你就让他考一下嘛,他也不想录取。”刘叔同Y书记商量着。
Y书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着,随后回答:“你让他来吧!反正考是考不上的。”
见Y书记转弯了,刘叔连连回道:“他不要考取,他也不要考取……”
我匆匆赶到机关党委办公室,一位姓宋的年轻秘书递给我一份政审表。Y书记正坐着看文件,抬眼望了我一下说,“你考不上的,何苦要考呢?”
“Y书记不是口口声声地说是党委研究决定的,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改变了呢?”我正思忖着。这时,经他这一问,我不知为什么竟激动起来,提高嗓门忿忿地回应道:“我想考!”
这次考试考场设在广德中学,考试科目是语文和数学,还另加面试。考试时间是七月份的一天,考试成绩没有公布。事后听罗恒洲(曾任广德县教育局工会主席,已故)说,我的考试成绩在全县是第一名。我的好友李重安(广德县统计局退休干部)当时是卢村公社清方大队下放知青,与芜湖下放干部程敦淳(女)下放在一个生产队。程下放前是芜湖市教育局小教科长,因熟悉考务工作,被邀参加考试组织工作。她对李重安说,上海、芜湖、广德三个地方,第一名是广德的。程不认识我,李重安说出我的姓名和工作单位,程说就是这个人。
8月20日,公社广播站喇叭里,中央电台播送“白卷英雄”张铁生的一封信《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人民日报》编者按指出,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至此,文化考试全部推翻,还是回到了推荐选拔的老路。
经一番周折,我争取得来的考试连同后来的考试成绩全部化为乌有了。
三
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1977年10月下旬,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高考一个月后将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我是出差到芜湖听到这个消息的,这个爆炸性新闻一经传出,全国沸腾了。
当时,因为高考复习资料奇缺,连高中教科书也很难找到,芜湖街头有人拿着中学课本兜售,一本课本原来只要一到二角钱,竟然要卖到一、二元,在当年也是高得令人咋舌。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也是一书难求。为了购这套自学丛书,芜湖新华书店门口排了长长的买书队伍。在师大校园里,已经有高考复习班出现,晚上,我看到有好几个教室里挤满了听课的人,教室里老师讲的是高中课程,教室门外走廊上都有人站着听课,做着笔记,态度十分认真。
看到这些情形,我的心也躁动着。高中毕业已经整整十三年,我虽然没有进大学,但我一直渴望知识,渴望学习,读大学一直是我的梦想。高中毕业以后,为了生计,我做过各种活计,挑土方、拉板车、学木工、拉大锯、开柴油机等。像拉板车这种活,劳动强度极大,拉砖、拉柴、拉毛竹、拉稻草、拉石灰、拉水泥等,无一不是重载,最远的单程有百里之遥。上坡的时候,拉车使劲,用的都是“洪荒之力”。
但是,这些身体的疲劳并没有泯灭我的求知欲望,只要是有闲暇,我都会想到学习新的东西。我自学过高校教材解析几何、微积分、高等代数、普通物理学和电工学等,自学安装半导体和电子管收音机,甚至想安装一部九寸电视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十二吋黑白电视机都是稀有之物。在粮站工作阶段,我尝试制作过电容式粮食水份测试仪。为此,我通过我的挚友林玉东(他的父亲是原芜湖地区专员、广德县委书记林德江,他是北京工业学院69届毕业)介绍,到上海科技大学求教。大学老师在介绍微波时,应用了数学上的线积分知识,这促使我追求知识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我想,我应该抓住这一次的高考机会。
从芜湖到广德,我没有直接回家,从在誓节中学教书的同学桂远炳处借了一些书,准备复习参加高考。
回到家里妻子说,我的一位挚友焦华强(曾任广德新苏厂办中学支部书记、教导主任,无锡市南长区纪检书记、监察局长、区委办副主任)到我们家来过,他刚刚参加县里在邱村五七干校召开的高考招生工作会议。他从邱村到彭村抄近路,步行十多里到我家。他留下一封短信,内容大致说,会议传达了邓小平讲话,大学招生实行文化考试,政治条件本人历史清白即可;并建议我报名参加高考。在此形势下,有些人还有疑虑,我的一位老师说,宣传是这样讲,但执行起来很难说。当时右派改正还没有开始,我父亲的右派帽子还戴着,这些让我不免还有一些犹豫。我妻说:“不用顾虑那么多。想读大学也不是去做坏事。考不上让人讲三年,也没人再讲了。”关键的时候,妻子的支持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我64年毕业,不属于“文革”的“老三届”,因为试制粮食水份测试仪,取得了一点成绩,我被评为县和地区科技先进个人,我作为有发明创造的知识青年报名参加高考。在报名过程中,我得到了粮食局领导的有力支持。对我的个人表现作了充分肯定,文字材料用打字机打印,这在当时还是少有的。文革刚刚结束,许多人受极左思想禁锢,对高考改革抱抵触心态。我家所属居委会的一个负责人,在提供家庭情况证明材料过程中,写了不少不实之词,意在干扰,经粮食局人秘股长胡正德努力,耐心地向她宣传高考政策,最后才得以解决。
11月份已经是晚秋,在“以粮为纲”学大寨年代里,正是粮食部门收购粮食的大忙季节。我是粮管员,每天要跑点(收购点)下队(生产队),统计各生产队交售粮食的进度,工作任务繁重。省、地、县领导对粮食征购高度重视,县里经常召开电话会议和全县广播会议,通报各公社进度,对后进单位的负责人喊话,点名批评,公社领导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尽管有文件规定报考职工可请假复习,但在这种情况下,我却无法向领导开口请假。12月份,离高考不到10天,我才请了一周假,回家复习。
12月10日、11日两天考试,考点设在广德县横山中学。在安师大工作的挚友余德化(原安师大人事处长、当时任师资科长)与政教系老师钱广荣(后来为安师大政教系教授)是省招委派往广德的高考巡视员。余德化是广德中学六五届高中毕业,比我还低一届。六五年考入皖南大学数学系,他曾获得全国少年乒乓球双打冠军。因为练球,他耽误了许多功课,我还曾一度帮他补习过高中数学。如今他身为高考巡视员,我却是考生。现在想来,历史有时候也很会搞笑。
78年春节后接到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1978年3月初,我到芜湖上学。安师大数学系七七级四个班有近200名学生,是一个大系,入学同学中有近五分之一象我一样的大龄青年,皖北学生中有的比我年龄还大。我比同班的同学田捷要大13岁,田捷入学后进步很快,后来到北京深造发展。2018年同学聚会,听说田捷要申报参加院士评选了。
我31岁入学,35岁毕业。1982年春,从安师大毕业,被分配回广德教育部门工作,直至退休。
我的录取过程还有一个小插曲。七七年大学招生,省招委动员各高校适当照顾年龄偏大考生,还文革历史旧账。包括我在内有十二人,因考分较高,被中国科技大学收档。但是中科大一再向上反映,强调科大培养高级科技人才,年龄条件应该有限制。报经教育部同意后,中科大在一周后将我们档案退回到省招办,这时来皖的外省市大学招生人员早已离开合肥。最后,我们12人经省招委协调,分别录取到安大、安师大、安农等省内高校。这一情况,是从安师大数学系老师吴仁智(当时是数学系党总支委员,参加了77年招生)那里知道的。
中科大统计学教授苏淳(我国第一批18个博士生之一)84年来广德讲学,也说有这回事,当年连被科大退档的学生,其中有父母在科大工作的,也没有得到照顾。人数12个就是苏淳教授告诉我的。从吴仁智老师那里知道,由于当时我父亲的右派帽子还没有摘,我的年龄较大,照片上相貌似乎更老,师大的招生负责人对是否录取我还有些犹豫。吴老师仔细地看了我的档案觉得确实不错,他说,这个学生表现很好,成绩也很好,我们学校已经录取的学生成绩都没有他的成绩高。他的建议被领导采纳,我就这样被录取到安师大数学系。
关于高考成绩的情况,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刘锡金(芜湖一中“老三届”,入学前是芜湖六中教师),他曾对我说过:“老黄,你的高考成绩在芜湖地区第一名,也超过芜湖市第一名。”其实,直到我从学校毕业也没有见到过正式的高考成绩通知单。直到四十年后,2018年4月,我们数学系七七级一班同学入学四十周年聚会,留校任教的同学姚静荪教授给每个同学复印了一张77年高考成绩单,才知道我的高考成绩为:政治74.5分、语文90分、数学101.5分、理化77.25,总分343.3分。数学满分110分,理化两科各50分,我的物理考了46.5分,物理单科第一名,数学单科第二名。当年全国570万考生,只招生273000人,录取率不到5%。当时也没有高考状元之说,只要能考上一个学校就很幸运了。当时由于时间紧迫,高考试卷由各省命题,全国考生荒废学业多年,因此试题是非常基础的。而我是老高中毕业生,学习基础比较扎实,高考中自然比那些连课都没上完的“老三届”占有优势,成绩较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1977年高考改变了一代知识青年的命运,其影响是深远的。杨默仁先生(原安徽省政协委员、文史馆馆员)得知我考上大学后,感慨万千,欣然赋诗《送黄柏林同学入大学》二首,其一云:“男儿立志上高峰,向往尖端第九重。三度风狂吹桂卷,一宵月明入蟾宫。求师仿佛鸟朝凤,得道依稀鱼化龙。他日上林应记取,催花开放是东风。”
(作者系广德市教体局退休教师)
制作:童达清
笔者今年74 [赞][赞]“男儿立志上高峰,向往尖端第九重。三度风狂吹桂卷,一宵月明入蟾宫。求师仿佛鸟朝凤,得道依稀鱼化龙。他日上林应记取,催花开放是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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