惬苏28 阴阳派掌门苏轼:看穷苦朋友如何揶揄富贵亲戚
元丰六年(1083)二月,大寒日,苏轼与四川老乡巢谷(元修)行于东坡之上。(注:大寒是二十四节气之末,凡现于腊月,唯独闰年,有可能出现在以旧历计年的次年二月。)
那天正好下了场雨,风又很大,风雨交加之际,望着眼前所谓“雪堂”的几间破屋,屋里连一床像样的棉被都没有,炉灶旁的柴火还是湿的,这种“生薪”烧不成火,却会冒浓烟呛人,根本无法用于取暖。
这样凄冷落魄的处境,身边又是这样一位义薄云天的老友(关于巢谷其人,前文《仙苏篇》中有详述,不赘),诗意化开——
春雨如暗尘,春风吹倒人。
东坡数间屋,巢子与谁邻。
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
相对不言寒,哀哉知我贫。
东坡之上,雪堂之畔,一瓢浊酒,且与君共对。酒不多,不够酣畅淋漓之用,喝一点,甚至都不能让苏轼这种不胜酒力的人脸红,只当为老友润一润嘴唇罢了。
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
未能赪我颊,聊复濡子唇。
诗至此处,都是即景抒情的正常语气,然而……
苏轼的笔锋一转,突然开启了阴阳怪气——
故人千钟禄,驭吏醉吐茵。
那知我与子,坐作寒蛩呻。
努力莫怨天,我尔皆天民。
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
有着丰厚俸禄的“故人”当然不是苏轼眼前的这位穷朋友巢谷,那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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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位“故人”与眉山苏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
蒲宗孟(传正),四川阆中人士,生于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
阆中蒲家和眉山苏家同属蜀地大户。公号:无犀之谈
苏轼的堂兄苏不欺娶了蒲宗孟的姐姐,而苏不欺的女儿又嫁给了蒲宗孟的儿子。
这两段姻缘虽然没有直接与苏洵这一支发生关系,但也算比较近的姻亲了。
苏轼贬谪黄州的这段时间,恰恰是蒲宗孟仕途的高光岁月,从元丰二年开始,他神宗皇帝的翰林学士兼侍读,此后越来越受皇帝赏识,拜尚书左丞。
上一篇文章中讲到汴京城谣传“东坡身故”的消息时,神宗就是向这位亲信大臣询问真假的。
别看苏轼与蒲宗孟的家族关系这么密切,但二人在政见和生活习惯上,却有着巨大的冲突。
在政见上,苏轼一向反对新法,而蒲宗孟却非常支持王安石,试想,如非新法拥趸,在神宗一朝如何做到官运亨通?
《宋史》上记载了神宗皇帝与蒲宗孟的一段对话。
一日,神宗和几个大臣闲聊,感慨朝中没有人才,身为新党成员的蒲宗孟没有放过这个打压旧党党魁的好机会,立刻对皇帝说:“是啊,很多人才都被司马光的歪理邪说给带坏了。”
(帝尝语辅臣,有无人才之叹,宗孟率尔对曰:“人才半为司马光邪说所坏。”)
神宗盯着蒲宗孟看了半天,说道:司马光的话是不是歪理邪说,我先不和你理论,我只知道,自我即位以来,只有司马光一人敢主动辞官而去,其他人如果坐到了司马光这个位置上,我就算逼迫他走,他恐怕也不肯走。
皇帝的话,让蒲宗孟无言以对。
而说到生活作风,蒲宗孟在正史上是有宋一代出了名的骄奢淫逸。
淫逸或许未必,但骄奢却是被作实了的。
《宋史》记载,蒲宗孟每天都要宰杀十头羊和十头猪,家宅中还要点着三百根蜡烛。有人给他提意见,说这样是不是太奢侈了,他还不高兴了,反问道:难道你想让我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忍饥挨饿吗?
(宗孟趣尚严整而性侈汰,藏帑丰,每旦刲羊十、豕十,然烛三百入郡舍。或请损之,愠曰:“君欲使我坐暗室忍饥邪?”)
日常起居中,蒲宗孟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这老兄有个特别费水的洁癖——每天都要洗两次脸、洗两次脚、洗两次澡。
洗两次脸和脚还算正常,但洗两次澡这事,放在卫浴设施并不那么发达的中古时期,就有些过分了。
史载,蒲大官人洗澡时,身边要有好几个婢女服侍,每次洗澡要用掉五斛热水。
宋之一斛相当于今之六十斤,五斛,即三百斤。也就是说,蒲大官人洗一次澡要用150升水。
做个对比,在有淋浴设施的现代家庭,成年人洗一次澡大约要用20到30升水。
对于这位远房亲戚的奢华做派,苏轼是非常不以为然的。有一次蒲宗孟给苏轼写信,称自己修身养性专研道家,小有所成。
苏轼也没多问,就送了他两个字:慈、俭。
(“闻所得甚高,然有二事相劝:一曰慈,二曰俭也。”)
嗯,我们只有了解了这位北宋奢相的日常,才能理解,元丰六年春天苏轼在东坡之上的那几句阴阳怪气的诗句——
我有一位老朋友,身家千万,锦衣玉食,远方的他怎么会知道我和巢老弟现在的饥寒交迫?
好罢,我们也不要怨天尤人,活在天地间,即为皇天生民,你看,花花草草已经有了绿意,很快,我们就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
诗成——
——————
最后,来个彩蛋。
这首《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其实不是苏轼第一次以诗揶揄那位富贵的远房亲戚。一年前,苏轼去蕲水旅游时,曾经在当地买了件土特产,用蕲春本地竹子编织的竹席,即为蕲簟,送给了朝中为官的蒲宗孟。
随同土特产一起送过去的,当然不能少了苏诗。
这首诗里没啥生僻字,很容易理解,先放在下面,有兴趣的可以浏览一下——
寄蕲簟与蒲传正
兰溪美箭不成笛,离离玉箸排霜脊。
千沟万缕自生风,入手未开先惨栗。
公家列屋闲蛾眉,珠帘不动花阴移。
雾帐银床初破睡,牙签玉局坐弹棋。
东坡病叟长羁旅,冻卧饥吟似饥鼠。
倚赖春风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
火冷灯青谁复知,孤舟儿女自嚘咿。
皇天何时反炎燠,愧此八尺黄琉璃。
愿公净埽清香阁,卧听风漪声满榻。
习习还从两腋生,请公乘此朝阊阖。
你其实都不用逐字逐句去读,一眼望去,这一百多个字里,有那么几个自带表情的汉字,格外刺眼——
惨
病叟
冻
饥
破
……
诗中几个生僻词,标注一下,更易于理解——
嚘咿,音同优衣,没有库,就是优衣,是动物的叫唤声。
阊阖,音同昌河,代指皇宫。
黄琉璃,就是指东坡送过去的这个土特产,竹席子。
乍一看,这是一首卖惨诗,仔细琢磨,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苏轼在前面一直在讲自己过得多惨,最后两句,直接为远房亲戚送上了美好的祝福,祝你清风习习,两腑生风,官运亨通。
有了这首苏轼元丰五年写给蒲宗孟的诗,才更容易理解元丰六年的“故人千钟禄,驭吏醉吐茵。”
后来,黄庭坚为此诗标注了一个故事背景——
话说有一天,蒲宗孟向神宗皇帝请示:陛下啊,我想给我那被贬谪在黄州的穷亲戚送点儿钱过去救济,您看可否?
神宗听了哈哈大笑,笑罢反问:你们是同乡,又是亲戚,还是同僚,你现在发达了,资助一下老苏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难道朕会发怒吗?
(传正请于先帝,欲寄金赒之。先帝笑曰:乡党亲旧,同朝僚友,以有余助不足,县官当怒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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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赏,再见
无犀 原创
《重新认识苏东坡》是我自2021年起之日更文章,以地点或事件为节,每月讲述苏轼人生片段,不求全,但求心与坡公片刻共鸣。
苏学已是显学,我不乞更多新颖之贡献,但求世人了解、理解苏轼这样一具历千年而不朽之伟大灵魂,已不枉余生每日之“苏写时间”。
是为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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