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清代晚期四川北部地区乡土建筑及其文化内涵 ——以南部县宋家大院为例
清代晚期四川北部地区乡土建筑及其文化内涵——以南部县宋家大院为例
李 婕
摘要:清末四川北部地区乡村经济的极大发展,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乡土建筑遗存,南部县宋家大院即是其代表。作为依血缘而建的小型亲属组织聚居地,它的建造直接与这个“家”的繁衍生存息息相关,是对其生活的记录。宋家大院在建筑格局及装饰图像两个方面反映出儒家文化与俚俗文化的融合,而融合的基点是对生活富裕和家族兴旺的期望。透过宋家大院的建筑格局与图像,我们能窥见清末民初时期,四川北部地区的乡土历史和乡土文化。
南部县位于四川北部地区、嘉陵江中游,有“界连九邑,境接三巴,地广人稠,山多田少 ”之说。其地势较四川北部其他区域起伏小,相对平缓。清代南部县由于山多田少、土地相对比较贫瘠,农业发展受到限制,经济主要以小手工业为支撑,市场结构的基本模式是以粮食为基础,以布、盐为主要的交换对象。清末民初,南部县所在的南阆盐场是四川第三大盐区,在四川经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四川在清代曾经历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和民族融合。清初人口的减少使得四川本地的宗族结构遭到破坏,而移民运动使原籍地的大家庭解体,短时期内又不能在迁入地形成新的宗族。直到嘉庆中期,全川的家庭规模都很小,平均每户仅为4.1人。社会学家认为,移民因其特殊的移民经历,对家庭与宗族的观念均较为淡弱,直至土地开垦过程的大体结束和人口繁衍的增多,移民竞争才逐渐由家庭竞争转向了家族竞争。四川北部地区乡村的这个转变时间大致为嘉庆后期。从目前搜集到的资料来看,南部县规模较大的传统乡土住宅的修建时间多为嘉庆年间至民国初年,除经济原因外就有可能与这一时期人口数量的增长和家族意识的复兴有关。宋家大院即是这些传统乡土住宅的代表。
一
宋家大院的修建及建筑格局
宋家大院修建于清晚期,后来有过一次扩建。查阅《南部县志》和《南部县舆图说》中的记载,无与宋氏相关的内容,推测宋家在当时应为小姓。宋家是否为移民家族,暂不可考。宋定光是现在宋家大院的管理员和所有人之一。据其口述,宋家发展到其曾祖父时因井盐生意而成为巨富,其曾祖父在当时甚至有“财佰仙下凡”一说,由他主持开凿的盐井打出的卤水含盐量极高。宋家每天有三十匹骡马不停地往返于宋家庙村与巴州( 今巴中) ,售出井盐然后买回粮食等生活用品。家族财产的急剧增长,让宋定光曾祖父在三十岁的时候有了扩建祖宅的打算。在扩建过程中,由于得知原来宅院的风水朝向不太好,便将原宅地东面的厢房拆除并填埋了附近的水田,起了一个新的院落,也就是现在的宋家大院。根据宋家后人口述,大院内曾有尾款为光绪二十六年的匾一块,而现存大门柁墩上也有童子手捧“光绪通宝”的图像,由此可推测宋家大院修建的时间应为光绪年间。宋家大院原定改建的规模为数进四合院式建筑群,但因宋定光曾祖父突然病逝,所以仅完工了一个院落。随后家族生意由寡妻和十多岁的长子接手,扩建工程也因此停止,再未动工。
重建后的宋家大院为穿斗式木构架的“口”形封闭式合院建筑,有大门,无照壁(见下图) 。整个建筑坐北朝南,前有汗池后有丘陵且植被茂盛,是典型的“前有金盘玉印,后有凉伞遮荫 ”的风水格局,暗含“山环水抱必有大发者 ”之意,主房主富贵,风水极好。在屋后的小山上,宋家还曾修建有家庙,旧时宋家主人在出门前都会上山参拜。宋家的人口较为简单,从宋家后人的口述中我们可知在宋家大院建好后宋家仅有兄弟二人(家)居住在其中。
宋家大院俯瞰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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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家后人的口述中我们还了解到,由于当地的石材相对比较疏松,平整水田后修建台基和墙裙所使用的青石均购自外地(巴中)。除此之外,宋家大院中其它建筑用材也比较讲究,如屋檐下牛腿的用料为阴沉木等。
宋家大院的布局以大门—堂屋(中堂)为中心轴,呈东西对称。整个大院有大门、台阶上的正屋和晒坝两边的东西厢房三大主要部分。正屋三间及东西相连的厢房为地势最高处,大门为地势最低处,整个建筑的台基由北至南依次递减,屋顶也因此呈三级阶梯状。晒坝居中有主道一条,连接大门与堂屋前的台阶。这条主道也是整个大院的中轴线,大院中主要的大部分装饰图像皆位于主道两侧视线所能及之处。
宋家大院大门的开间较大,为一丈八(6米左右),上有门簪一对(见下图)。参考对邻乡清代谢家大院的考察,我们推测,大门处除现有外侧大门外,原来应该还有内侧大门一处,宋家大院现今大门的形式可能与解放后为安置人口所进行的改建有关。
大门外侧(左)和大门内侧(右)
宋家大院正房的面阔、进深各三间。堂屋(中堂)为厅,两侧次间为卧房并隔出楼梯间,转角各有灶屋(厨房)一间(见图3) 。宋家大院中柱子的开间都比较大,堂屋与大门一致,柱间有隔扇六扇和门一道。两侧次间稍小,为一丈四(4.6米左右),有隔扇四扇和门一道。正房位于建筑中地势最高处。传统建筑中一般会于高台的边缘设置木栏杆,但在宋家大院中并无此痕迹。
正房(上);晒坝东侧(下左);晒坝西侧(下中);转角灶屋(下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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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大院中两侧厢房的面阔与正房次间相近,柱间有隔扇四扇和门一道。东西厢房通过转角灶屋与次间相接。正屋前檐廊向两侧延伸在转角处与东西厢房相连,形成“凵”形通道,并沿台阶而下,最后形成四角相连的样式,这是南方民居中典型的“四角连作,雨天不湿脚 ”样式,方便人们在雨天行走和劳作。
宋家大院中的房间除堂屋和灶房外,外观均为两层且无腰檐的楼,承重柱直通到屋顶。楼层为素板壁,较为低矮,墙上开有漏窗。位于晒坝东西两侧的楼在四川北部个别地区乡土建筑中有两种叫法,一是书楼,一是走楼。但在宋家后人的相关口述中并无此区分。
从外立面上看,宋家大院的屋顶是两坡出水的悬山顶,有正脊无侧脊,建筑两侧的山墙凹进屋顶,屋顶的檩伸出墙外。屋顶有正脊塑、通口和翘,均贴有青花的碎瓷片(见下图),这些被打碎的青花瓷器同样购自巴中。宋家大院晒坝中原来并无花草和其它能起美化庭院作用的结构。现在位于堂屋台阶左右和晒坝东南西北四个角落上的梨树是20世纪80年代移栽的。
建筑侧面、屋顶与通口
相对于同一时期四川北部地区的其它乡土住宅而言,宋家大院的开间较大,但由于宋家的人口较少,建筑空间及配置则比较简单,并无侧院等结构。
二
宋家大院的装饰图像与涵义
宋家大院中共有完整、明晰的木结构装饰图像79处。所有图像都面向大门—堂屋(中堂)这一中轴线进行布置,图像除强调东西对称外,其它如图像内容等的安排则较为自由。其中,图像最为集中的两个地方为大门和堂屋正门。
宋家大院的木结构装饰图像与同一时期四川北部其它乡土住宅的木结构装饰图像相比,大体风格类似,图像布置采用均衡对称的基本方法,注重形式美感。一组完整图像,由主要图案、辅助图案和底部图案三部分组成。在装饰手法上体现为,主要图案一般为面积较大和边框较为规整的面,以叠加的圆雕或高浮雕进行装饰,轮廓线明显,具有重、实、显的特征。底部图案通常排布整齐而模式化,与边界线保持在一个平面,构成了与主要图案相衬的基底,体现出轻、虚、隐的特征。辅助图案居于主要图案和底部图案之间,表现出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特殊属性———其形象既要与底部图案相区分,又不能与主要图案在视觉上发生冲突(见下图)。这种近似于三层花的装饰手法,结构合理、主题明确,很容易在人们观看时唤起其视觉感知。
正屋梁枋中的戏曲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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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极其重要的涵义,它代表了身份、等级,也是家族传统的象征。宋家大院大门处的装饰图像(见下图)按其构件及东西位置分类,分别为,斜撑一对,东西一致,为象头、如意,释义为吉祥如意。柁墩一对,东为童子手拿卷轴,释义为一团和气;西为童子手捧钱币,释义为招财进宝。梁枋一对,东西均为戏曲故事,但内容不同。隔扇六扇,东西各三扇。东面隔扇上部左为笛,释义为暗八仙中的韩湘子;中已残;右为葫芦,释义为暗八仙中的铁拐李。东面隔扇中部左为由罄、石榴、草龙、如意、寿石等组成的“满”字,四周辅以瓶、拐子龙、缠枝牡丹、蝙蝠等;中为戏曲故事,四周辅以拐子龙、牡丹、蝙蝠、如意云头等;右为由仙鹤、罄、草龙、蝙蝠等组成的“堂”字,四周辅以草龙、牡丹、蝙蝠等。东面隔扇中下部从左至右分别为不同的三组戏曲故事。东面隔扇下部从左至右分别为不同的三组花鸟瑞兽(多残),有寿石、雀、兰、萱草、菊等模糊图像,释义与寿、子孙、欢乐等相关。西面隔扇上部左为花篮,释义为暗八仙中的蓝采和; 中已残; 右为宝剑,释义为暗八仙中的吕洞宾。西面隔扇中部左为由蝙蝠、画轴、如意等组成的“玉”字,四周的辅助图像与东面“堂”字同;中为戏曲故事,四周的辅助图像与东面的戏曲故事同;右为由松、如意云、石榴等组成的“金”字(半残),四周的辅助图像与东面的“满”字同。西面隔扇中下部从左至右分别为不同的三组戏曲故事,与东面中下部的故事相似但略有不同。西面隔扇下部的图像与东面下部的图像相似但略有不同,释义相近。二门处有穿枋一对,东面为麒麟、仙鹤、松树,释义有麒麟献瑞、松鹤长春之意; 西面为麒麟、瓶、孔雀尾、宝剑、笔、画轴、桃、蝴蝶等,释义有麟吐玉书、翎顶辉煌、耋寿等意。
大门图像及其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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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正门的装饰图像按其构件及东西位置分类,分别为,雀替一对,东西一致,为牡丹、凤鸟、戏曲故事,释义为凤戏牡丹。斜撑一对,东西一致,图像与大门的图像同。柁墩一对,东为福星,西为寿星,释义为福寿双全。正屋的栏板为“福”字。梁枋一对,东西均为戏曲故事,但内容不同。门簪一对,西为“福”字。隔扇六扇,东西各三扇(见图7)。东面隔扇上部以杂宝为主,左为戟、磬、鱼,释义为吉庆有余; 中为牡丹、卷草,释义为富贵万代;右为桃、如意、鼎,释义为福寿如意。东面隔扇中部及中下部从左至右分别为不同的三组戏曲故事,但辅助图像略有不同,有矛、戟、瓶、凤鸟、鱼、牡丹、拐子龙、草龙等。东面隔扇下部从左至右分别为不同的三组花鸟瑞兽(多残),有松、寿石、雀、兰、鹿等模糊图像,释义有寿、子孙、禄等。西面隔扇上部与中部的图像均与东面的图像相同;中下部从左至右同样为不同的三组戏曲故事;下部的图像与东面下部的图像相似但略有不同,而释义相近。堂屋两侧次间各有门簪一对,东为“忠”“弟(悌)”,西为“孝”“德”。
堂屋正门图像及其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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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宋家大院的文化解析
宋家大院的建筑格局及装饰图像在四川北部地区乡土住宅中极具代表性。中国人重视风水,中国文化里关于风水的理论与实务复杂而繁琐,但总体来说是求生的一种机制。中国人对“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风水格局的追求,其实是中国文化中人与万物一体生态观念的体现。四川北部地区为丘陵地貌,所以乡土住宅多依山而建,这符合风水理论,但也是顺应地理条件的选择。作为居住的空间,宋家大院的修建与宋氏家族人口的增加、财富的增长有密切关系。中国传统建筑空间受以礼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影响,人们按身份分配居住的空间,有前后之分、左右之别。在宋家大院中,大门和堂屋是最重要的中心建筑,也是主轴线所在,以此为分界线,兄居其左,弟居其右,各有灶屋,同居异炊,一门数灶。宋家大院的建筑格局虽简单,但已满足了宋氏家族对于空间秩序的要求。宋家大院的建筑格局是家族发展的需要,也是儒家文化在晚清乡土住宅中的体现。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建筑是文化符号的载体,也是对其所在民俗文化背景下营建主人行为的反映。通过对宋家大院中主要装饰图像的分布与内容进行梳理后发现,其图像以大门—堂屋(中堂)为中轴线呈东西对称分布。图像的各组成部分有主次关系,但无尊卑、序列等体现。在79处图像中,表现戏曲故事和戏曲场景的图像共计26处。这26处图像均为装饰图案中的主要图案,且居于人站立平视时视平线上下15°夹角内,亦即在从视觉心理学上最容易观看的视域范围内。由于宋家大院中图像所表现出的对称性,我们推测这26处图像应该属于13幕折子戏中的不同情节和场景。而目前我们通过口述唯一知道的是位于堂屋正门东侧中右部的图像可能为《白蛇传》中的《船舟借伞》(见下图)。
堂屋隔扇门东侧中右和西侧中右裙板
除此之外,宋家大院中的装饰图像大部分属于中国传统吉祥图案。结合流行于民间的吉祥图案体系,通过图像的指代关系,我们可以根据其象征意义将宋家大院中的图像分为五个层次:一是对命不夭折、寿数绵长的祈愿;二是对财源广进、人生富贵的祝福;三是对身体健康、内心安宁的期盼;四是对心性仁善、好德自然的劝诫;五是对人伦常理、子孙贤孝的告诫。这五个层次实际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五福”思想的图像表达。
《尚书·洪范》载:“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而民间的“五福”则通常是指“福、禄、寿、喜、财 ”。“五福”思想在中国民间有着最广泛的信仰群体,它也是对中国民俗文化中“好生恶死”的反映和对“生生不息”生命观念的追求。中国民间有很多信仰,自然信仰是中国社会的一种底层文化,是以家族、宗亲、村寨为根基,世代传承的一种信仰观念。以实际用处为基础的自然信仰不需要对宗教教义有精确的理解,却几乎包含了中国民间对所有宗教的整个世俗性理解,其是世界观和宇宙观的象征体系。这种现世性使得它与民众的日常生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通过耳濡目染、生活经验等方式自然传播,发展出高度发达的象征手法,产生了“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观念,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宋家大院装饰图像中“五福”思想的浸透,是其主人期望生活富裕、家族兴旺的体现。
由于装饰图像与民间的自然信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通过其表现图式与认知图式的广泛性与共知性,以寓意象征、假借同音(谐音)、文字表征等方式进行内容的传达,让其内容结合形式与人产生共鸣,使装饰艺术具有了情感的影响,具有了视觉层面的装饰价值和文化层面的表现价值。从对宋家大院装饰图像的分析中,我们发现同一图像具有多种解释,同一思想可以用不同形式表达。这种现象表明,装饰图像与多种涵义之间存在着联系,而涵义的选择则取决于主人当时的兴趣和喜好。宋家大院中的装饰图像虽然其创作主体是民间匠人,但在图像题材内容的选择上主要是受营建主人即宋氏家族的审美格调和价值判断的影响,并与其一致。
结 语
对民居建筑构件进行大量的装饰,是主人生活丰实的体现。而通过这些装饰,居住于其中的人们能够获得美的享受和心理上的满足。对晚清四川北部地区乡土建筑及其装饰物的评价主要针对两个方面:一是对其自身美学价值,包括完善的形态、复杂的编排、熟练的技术等;二是对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包括与形式有关的思维、意识形态和文化偏好等。
南部县宋家大院的空间布局及审美特征代表了四川北部民居的普遍情况。作为依血缘而建的小型亲属组织的聚居地,宋家大院的建造直接与这个“家”的生存、繁衍息息相关,是对其生活过程的记录和反映。宋家大院中的建筑格局及装饰图像是个人身份和家族愿望的象征体现,反映出晚清四川北部地区乡土社会中一般家庭的心理历程。从其装饰图像中我们看到,清代四川北部地区的乡村仍受儒学教义及中华民族共同遵循的伦理观念、价值标准和道德要求的影响。然而大量戏曲故事场景及其作为主要图案和视觉焦点的图像属性又表现出房屋主人受俗俚文化的浸染,注重日常生活的感性快乐多于对内在德性的理性陶冶。这种看似对立的双面性,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雅、俗文化的包容和精神与物质合一人生理想交汇的体现。
来源:四川省传统文化遗产保护协会
作者:李 婕〔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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