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缝求生室 发表于 2021-8-20 08:31:31

握红小札|“姨奶奶”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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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刀丛中的小诗,籍贯四川仪陇。网上曾用名莫米,风兮凤兮,关河穷塞主等等。从迷恋文字于始,在诗词曲、小说杂文等多种体裁都有涉猎。集悲观达观于一体,喜声色光影,书香酒香女人香,常谓人间快乐之事莫过于此也。偶尔为文,随感随写,随处抒发;随丢随弃,随人笑骂。出版有《握红小札》、《黑白水浒》、《花间一壶酒:酌酒小品赏读》等。本文有少量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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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刀丛中的小诗



天下可恨人,都是可怜人。赵姨娘端的是一例。

在《红楼梦》的读者群里应该有很多人都不喜欢她,记得涂瀛在《赵姨娘赞》里曾经这样挖苦道:

“食色,性也,而亦有不尽然者。鲜于叔明嗜臭虫,刘邕嗜疮痂,贺兰进明嗜狗粪。今将赵姨娘合水火无味而烹炮之,不徒臭虫,疮痂也,直狗粪而已矣。而贾政且大嚼之有余味焉,岂容赏在德耶?”

文人的笔墨,也只有在这时发挥起来,真够恶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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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都曾经这样了,那还是政治风气较为开明的唐朝,白香山的几首诗便一下子要去了燕子楼上一代红颜终比纸薄的命,诗人在维护名教的时候或许还夹杂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可能。

而这位赵姨娘呢?难道是过早地沦为“鱼眼睛”了吗?我看到不至于,瞧政老有时也会晕头转向的光景,大致是饶有徐娘的风致。还是和宝玉所说的那些婆子一样:

“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

就政老的处事为人来看,糊涂是糊涂了一点,品行上素没什么大毛病。总之我看,这个女人毕竟是太闲了罢,何况自身更有“心胸狭窄糊涂,行事委琐不正”等品格上的缺陷,更重要的是——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姨奶奶地位决定的。



记得有一时节和一些朋友聊天聊起回到古代的几大理由,最大的理由无非是可以如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那样公开地娶上几房姨太太,如果这梦再奢侈一点,那就是做皇帝,一则标明了自己的身份,再则满足自己那些过剩的欲望。记得有一位大臣经常这样地开导皇帝:“田舍翁收成好了,都得想着多娶上几房姨太太,何况贵为当今的天子呢?”这和眼下的暴发户包二奶的观点有些一致,难怪阿拉伯的一个古诗人说:“地上的天堂是在圣贤的经书上,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马背上就这样努力地奋斗过。然而做了皇帝未必全都是为了女人,女人多了未必就是一种乐趣,历史上总是有很多皇帝却死在这笔糊涂帐上。至于女人呢?元春省亲时短短的十四个字,直抵得多少宫怨词!这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有多少青春美丽的红颜,从那里一代代地熬到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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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贾府这样的豪户富家,比如说赦老爷,连屋里“稍微平头正脸的,都不放过”,一样当作侍奉的工具,采补的材料。而政老对他屋里的两位姨娘呢?

我想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何况还有些老旧——



怨不得宝玉说: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这位“情不情”的宝玉,将未婚的女孩子比作“一颗无价的宝珠”;把“出了嫁”的女子比作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把人老珠黄者比作连珠子都不是的“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再和“杏子阴假凤泣虚凰”那回书细细地对照起来读,分明是一段女人的“进化论”。

这就是时间的魔力。由此看来,今日的“枕霞旧友”,就是昨日的史太君;而昨日的赵姨奶奶,就是今日的袭人、平儿等一干人;今日的春燕嘲笑她娘和姨妈“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来日又怎能不被另一个“春燕”嘲笑呢?

这就是人的“弱点”,还是鸳鸯姐姐看得通透明白,

“……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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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一般人的眼里,当姨奶奶总觉得比别样来得更利索更省事一些。而鸳鸯姐姐口中蹦出的“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将迫于权势之下的哥嫂虚伪的假面孔暴露无遗: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 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回过头再说说赵姨娘的奋斗史。

“奋斗”,和当今满火车皮的“白胳膊白腿儿”浪潮般地涌向沿海或各大中小城市的“奋斗”总之是很不相同的。当今的“奋斗”,其本心是为了解决生计问题,渐渐地在银行里存上好大一笔款子,终于发家致富起来。而赵姨娘的“奋斗”,是在每月有二两雪花银的基础上——折合成人民币,大致是一百元左右。而凤辣子的一个生日的花销,是这位姨奶奶五年的月利还有余。这种“奋斗”,更近似于“挣扎”了。

那她还有什么呢?她为政老爷贡献出了一个很有“政治家”风范的女儿和一个“小冻猫子”那样的儿子。实际地位呢?她连袭人平儿那样的大丫头都不如;贾母王夫人可以当面随意地骂她啐她;一提起“二奶奶”的名字,就唬得“心胆俱破”;而下人呢,如夏婆子等把她挑唆成“出头鸟”,凡一有事,就象平儿所说的,都要赖她;甚至连唱戏的芳官儿都公开顶撞她:“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在背后又称她为“赵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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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位“眼里只认得老爷和太太两个人”的探春,从“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的见识”、“论理,我不该说她,但她昏聩的不象了”这些左一个“她”右一个“她”的话里,毫不掩饰对自己亲身母亲那种鄙夷的态度。在“辱亲女愚妾争闲气”这回书里,当“半奴才”的赵姨娘对探春所给出的抚恤费表示不满时,这位利索的三姑娘通过否认自己舅舅进一步掩饰从赵姨娘“肠子爬出的痕迹”;当赵姨娘由于“蔷薇硝”和丫头戏子们闹出一出“全武行”时,也说她“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

而作为她不甘雌伏的另一个希望所在呢?不但不求上进,时时也正如她所数落出的那样:

“……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剜摔娘。”

然而阿Q,也有着他生活里的“白日梦”;还有“手持钢鞭将你打……”几句好戏文可以唱;临末了,“……使尽平生力气画圆圈,他生怕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

人人可以鄙夷他,但是鲁迅先生不;人人可以嘲笑他,但是鲁迅先生不……至始至终先生是最牵念阿Q的最不放心阿Q的一个人,也是在众人的冷眼里,给阿Q最多的同情和关爱。而这位就连作者也有些厌弃的赵姨奶奶,但是曹雪芹还是写出了她“熬油一样熬了大半辈子”的悲惨处境。而她自己呢?关心的是药王庙里的上供: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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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赵姨娘残存的一点精神慰籍。你可以说她愚昧,你可以说她昏聩,你还可以说她阴微下作,你甚至可以说她“变得珠子不是,竟是鱼眼睛”了,但鱼眼睛也有鱼眼睛的期冀和梦想,这才是大可哀的。



在政老和王夫人的面前,她是卷卷帘子的奴才;在丫头婆子里,她是姨奶奶,若是依着夏婆子所说:

“……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撑不起来,但凡撑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

但实际不是这样的。总之,一个“半奴才”而已。

虽然赵姨娘的一生都在这个“半”字打转,但和贾府的大多数奴才主子本心源出一样:

“一个个乌眼鸡似的,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

何况还有一个“半”字在心中作怪呢。

不但有个“半”,还有能生儿子,这未尝不是赵姨娘的一种光荣。这就是她和那位默默无闻的周姨娘之区别所在了,因为她还明白这暗中的危险,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不成”!虽然写下的五百两借契最后被“程高本”改成“五十两”,但更让人觉得这个姨奶奶为了这次反扑,竟穷困得只能拿出“零零碎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这和那位儿子当知县的赖嬷嬷是不能同日而语了。

但终究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这以后,赵姨娘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策略,或是专向政老爷吹枕头风了。而她的斗争哲学便成了:

“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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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历史上,李闯王打进北京城的时候,八大王灭四川,仿佛就这样干过。至于今天呢?“玉石俱焚”、“鱼死网儿破”这些话也常常成为一些“弱者”的口头禅,越来越——

是不稀奇的。



一部《红楼梦》中易的是死,不易的是死。而对于我们极讨厌的、不甚喜欢的人,其人自生,自死,自猥琐,自挣扎,而要么掩过不读,丝毫不介于胸中;要么彻头彻尾地一种鄙夷,对其死的的酣畅和快意。

但赵姨娘毕竟是死了的,即使是在续作者的“诛伐”下。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至于活着,我们也说不好,但又能怎么样呢?药王跟前的香油,到是比平常更滋润一些。

好在还回应了“冤冤相报实非轻”这一句话。相信“报应”之说的人,总是回避了外在的环境,而赵姨娘的为人,却又实在是不那么光彩。而她年轻时的那些青葱岁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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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来甚至现在,做姨奶奶的命运总是好很多。即使是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只要带着一种纯洁或者风骚,能忍受几句肉麻的调侃,纵使是有人处在“王夫人”的地位,也是不敢轻易侧视的。她们在被猎食的目光下面,最终却成为捕食者,将大把大把的钱运回家去,去翻检她们的新房。大约是“外在的环境”彻底地翻了一个跟头,“姨奶奶”翻身做了主人。

而赵姨娘那二两月例不复有人记起;周姨娘触及同类的泪水,也不再有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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