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的绽放山 发表于 2021-12-17 07:07:04

朱良志:倪瓒绘画的时间思考——从倪瓒画中的题跋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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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幽涧寒松图纸本纵59.7cm横50.2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绘画的时间思考

——从倪瓒绘画中的题跋谈起

朱良志

在中国绘画史乃至艺术史上,元代艺术家倪瓒(一三〇六—一三七四,号云林)是一位特殊人物,他是宋元境界的集大成者,又是中国绘画风气转换的关键人物,对六百多年来的中国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名字几乎就是风雅的代名词。收藏家喜欢他的作品,所谓“江东以有无云林论清俗”;真正懂中国艺术的人,很少有不痴迷云林的。清初画家渐江说:“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在文人艺术中,其地位近于神圣。
倪瓒通过他的绘画创造和对生命的觉解,建立了一种独特的“云林规范”。绘画是空间艺术,绘画的视觉形式,除了包括长宽高等空间因素外,还有一重要因素,就是时间。空间是在时间变量中展现的。我曾有专文讨论过云林绘画的空间创造,这里再从时间角度来谈对“云林规范”的一些粗浅认识。

云林绘画的寂寞形式,包含丰富的时间性思考。禅宗中有关于“时教”的说法。北宋临济宗师圜悟克勤(一〇六三—一一三五)说:

禅家流,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谓之教外别传,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释迦老子四十九年住世,三百六十会,开谈顿渐权实,谓之一代时教。

其实,也可以说云林建立了中国艺术的“一代时教”,他关于艺术时间性的思考,明清以来,跃出绘画领域,对整个中国艺术形式创造都产生影响。

云林绘画面目大体有两类,一类是山水画,主要是枯木寒林;一类是窠木竹石图。题材非常简单,甚至有些单调。简约,是其艺术的基本特点。如他的山水,往往只是几株枯木,一湾瘦水,再加上淡淡的远山,就构成画面的主体。他的绘画还具有高度程式化的倾向,一是构成语言的程式化,枯木寒林,顽石瘦竹,大体就是这些内容。二是笔墨语言的程式化,总是笔意迟迟,惜墨如金。三是空间语言的程式化,山水多是一河两岸的构图。四是境界语言的程式化,寂寞荒寒,是其当家本色。

读云林的画,如同读《老子》,虽文辞简约,但义理渊奥。简约的形式,高度程式化的特点,非但没有降低云林绘画的表现力,反而树立了独特的风规。云林一生留下大量书画作品,元末以来文献中著录的作品有数百件,但至今存世的真迹只有几十件,大多数作品在历史过程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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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紫芝山房图纸本纵80.5cm横34.8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云林绘画的视觉形式难懂,但并没有影响后代艺术家、包括大量喜欢云林的普通读者去接近他的世界,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题跋的存在。文人画的视觉空间往往是诗、书、画、印的统合体,以云林为代表的元代艺术大家在这方面表现更为突出。就今天存世的云林真迹来说,一般都有自跋,不仅如此,云林还有一画多跋的习惯,在不同时间点见到自己的画,会作文字的记录。有时又对别人题跋再加跋文,说明因缘。云林的清閟阁,与顾阿瑛的玉山、曹知白的云西草堂,是当时著名的江南三大雅集之所,云林一生结交数以百计的朋友,常常与友人一起作诗作画。他的很多画作于与友人相会当顷或稍后,画中多有朋友题跋,包括当时文坛胜流(如虞集、柯九思、黄公望、王蒙、吴镇等)。诗、书、画、印的结合,留下深具意味的空间形式。自跋和他人题跋的叠合,记载着很多鲜活的场景,镌刻着他们对于艺术和人生的理解,这对于理解云林艺术作品本身带来了很大方便。

云林的书画自跋,如经典的自注。读云林画中的他人跋文,又类似于在读多家注文。明清以来如张丑《清河书画舫》(一六一六)、汪砢玉《珊瑚网》(一六四三)、孙承泽《庚子销夏录》(一六六〇)、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一六八二)等,著录了很多云林书画作品,这些作品不少今天已失传,但这些跋文缘著录而得存,这些跋文,可以使人们复原当时这些艺术家优游性海、研摩艺道的鲜活场面,显露出他们理解艺术和人生的一些独特思路。这正是我在《南画十六观》序言中所说的:

艺术最值得人们记取的不是作为艺术品的物,而是它给人的生命启发。即使有些作品已经不存,但通过语言文献中存留的若干信息,仍然可以帮助我们分享其中的智慧。

这篇文字,以云林作品的跋文为进路,来讨论他对时间问题的思考


01


五百年的眼光


倪瓒曾为友人金安素作《懒游窝图卷》,此图今不传。自题中云:“王方平尝与麻姑言,比不来人间五百年,蓬莱作清浅流,海中行复扬尘耳。”

东晋葛洪《神仙传》卷三说王方平成仙后,不来人间“忽已五百余年”,想去蓬莱,麻姑见到他,对他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王方平笑着说:“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

这段话是“沧桑”一词的语源。沧桑,沧海桑田,过去是沧海,现在变桑田,现在是桑田,又可能变成沧海,一个变化无定的造化空间。宇宙在沧桑中演进,生命在沧桑中绵延。中国艺术重视沧桑,艺术家为执念圆满的人留下残破,给迷恋韶华的人添上皱纹,向臆想芳龄永锡的人送去凋零的秋景。唐宋以来的中国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在一定程度上说,几乎就是制造沧桑的劳作。文人艺术的当家调子,不是满目繁花艳阳天,而是满面尘土烟火色,一副沧桑面目。枯木寒林,寒山瘦水,枯荷满塘,断墙残垣,古井旁的暗泣,芭蕉下的呻吟,节令多在晚秋,光影总是暮色—真是一天的寂寞,无边的沉静。这在云林艺术中体现最为充分。

云林画《懒游窝图》,由李白“蓬莱水清浅”的诗句,说沧桑之理,说为艺者要有“五百年眼光”的智慧—跳出生、成、变、坏的表象,在历史现象背后,发现生命的真实,以“懒”目对疾速变动的世相运转。

云林题钱选《浮玉山居图》(今藏上海博物馆)诗写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阅世千年如一日”,就是这“五百年的眼光”。

明初王璲(汝玉)题云林《溪山图》说:“逍遥天地一闲身,浪迹江湖七十春。惟有云林堂下月,于今曾照昔年人。”王汝玉(名璲,以字行,苏州人)乃云林密友杨维桢的学生,素喜云林之作。他从云林画中看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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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琪树秋风图轴纵62cm横43.4cm上海博物馆藏

云林为朋友画竹,题跋却说,说它是竹子可以,说是芦苇、桑麻也无妨。他说: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

这段著名题跋,说的就是超越表象的道理,艺术不能成为历史表象的记录,而要表现深层的生命关怀。

云林与画兰名手方崖为密友,他题方崖《墨兰》云:

萧散重居寺,春风蕙草生。幽林苍藓地,绿叶紫璚茎。早悟闻思入,终由幻化成。虚空描不尽,明月照敷荣。

敷荣,敷写兰蕙之象,以明月来写,以香芬来写,寒气淡孤月,虚空铸香魂,一句话,就是以虚空来写,要画出兰的冰痕雪影,要有超越表象的眼光。

顾瑛《草堂雅集》卷六著录倪瓒《题方崖临水兰》云:“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暖,春风发微笑。”倪瓒《清閟阁集》卷四也录有此诗。我新近完成的作品《一花一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云林这首小诗的演绎。

元人好竹卷,所谓“水墨一枝最萧散”,可能受文同影响,元人常画一枝竹,却敷衍为长卷,这是极难的创作,赵子昂、顾安、柯九思、倪云林等均善此类。上海博物馆藏柯九思墨竹图两段,曾经明末大书家邢侗鉴定,前段唯有一枝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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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楷书题琪树秋风图轴

云林毕生喜画竹,传统竹画追求“此竹数尺耳,而有寻丈之势”,他却对“势”—运动感的追求并不热衷,却更愿意通过竹画来表达随处充满、无稍欠缺的精神。他喜画一枝竹,其《竹梢图》,没有繁复的形式,只是略其意趣。他自跋云:“此身已悟幻泡影,净性元如日月灯。”竹影飘忽,虚灵不昧,是他属意的世界。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春雨新篁图》,画一枝竹,上有多人题跋,其中叶著跋云:“先生清气逼人寒,爱写森森玉万竿,湖海归来已蝉蜕,一枝留得后人看。”云林一枝竹带给人独特的审美享受和思考。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竹枝图卷》,是其传世名迹。我曾见此真迹,真有不凡的气度。此画为好友、音乐家陈惟寅所作,二人久日不见,“暮春之辰,忽过江渚,出示新什,相与披咏,因赋美之”,云林还作了这枝竹。这幅画画一枝竹斜斜地伸展于画面。自题云:“老懒无悰,笔老手倦,画止乎此,倘不合意,千万勿罪。懒瓒。”晚岁是作品。画塘乾隆题诗倒是透出值得重视的问题:“一梢已占琅玕性,千亩如看烟雨重。”此画可以说是得竹之“性”,表现画家真实的生命感受。所谓一竹一世界也。外形的描绘(形),动力模式的追求(势),以至生机活泼意象之呈现(韵),都不能概括如云林竹画这样的创作倾向,它是“性”之呈现,不是指外物(竹)的根性,而指表达人当下直接的体验,于艰虞之中寓生命信心。

云林说,“画止乎此”,是谦辞,也是实语—我只能画成这样,这就是我此时的感觉。云林的画,所重就在“此时”之感觉,这就是他所说的“逸气”—超绝于时空之外、形式之外的独特生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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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竹枝图纵34cm横76.4cm故宫博物院藏


02


铜驼荆棘的历史感

传西晋索靖有先见之明,身当繁盛之时,觉天下大乱将至,指着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后果然如此。铜驼荆棘,指代一种历史的沧桑感。
云林空山无人的寂寞世界,几乎与历史绝缘。表面看,有一种强烈的排斥史的倾向。其实,这里隐藏着一种独特的历史感,一种“铜驼荆棘”的意味。

历史有三种,一是历史事实本身,二是关于历史的书写,通常我们所说的“历史”,是关于历史的记忆和叙事,是以知识为特性的“人文书写”,并不同于具体的历史事实。还有一种历史,可称为第三种历史,它既不同于历史事实本身,又不同于人文历史的“主观”书写,它是一种宇宙造化的书写,或者叫做“天的书写”,它是知识之外的历史—如果还能称之为“历史”的话。它所传递的是“历史老人”的声音,唯具有“五百年的眼光”,才能倾听到。这第三种历史,其实就是历史表象、历史知识背后所发现的生命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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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行书题竹枝图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著名的《江南春词》,通过“轱辘水咽青苔井”的感喟,表现这样的沧桑感慨,具有历史的穿透力。“江南春”,旺盛生命之象征。然而春不常在,生命只是一次短暂的旅行,世界只是人暂栖的逆旅;江南之地,草长莺飞,鲈鱼堪烩,风花雪月地,也是欲望追逐所,苔痕梦影,冷月无声,留下多少历史叹息。云林说江南春,要说一个道理,只有荡去“江南”之“春”的诱惑,超越表象的沾滞,生命中才有真正的“春”意—这是他发现的“第三种历史”。《江南春词》写道:

汀洲夜雨生芦笋,日出曈昽帘幕静。惊禽蹴破杏花烟,陌上东风吹鬓影。远江摇曙剑光冷,辘轳水咽青苔井。落红飞燕触衣巾,沈香火微萦绿尘。

春风颠,春雨急。清泪泓泓江竹湿。落花辞枝悔何及,丝梧哀鸣乱朱碧。嗟我胡为去乡邑。相如家徒四壁立。柳花入水化绿萍,风波浩荡心怔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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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楷书赠叶诚等杂诗七首纸本纵29.2cm横50.2cm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在一个微茫的春天,春花落满衣襟,春风扑面,杏花春雨江南的温润将人拥抱。为何这温柔的梦幻,转眼间归于空无?人的生命如此美好,感受生命的触觉如此敏感,追求无限性延伸的动力如此强烈,然而就像这倏忽飘去的春,一切都无可挽回地逝去。人徒然地将种种眷恋,一腔柔情,付与落花点点。那历史上的种种兴衰崇替,也如这春风荡然。那不世的英雄,如今安在?即使有累世的功名,还不是缥缈无痕。云林坐在清晨的静室,一缕茶烟,漾着他如雪的鬓丝;几朵浮云,飘来几许缱绻,将他推向寂寞的深渊。在熹微的晨曦中,忽听到取水的辘轳声声凝噎,布满苔痕的古井里,暗影绰绰,告诉人:生之何依!

奚昊(一四四七—一四八二)题云林《溪亭山色图》说:“朝看云往暮云还,大抵幽人好住山。倪老风流无处问,野亭留得藓苔斑。”云林的“风流”,在“野亭留得藓苔斑”中,他对苔痕梦影有特别的关注。

云林《苔痕树影图》,藏于云林家乡无锡市博物馆她的发现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此画作于一三七二年,是云林去世前两年的作品,自题云:“石润苔痕雨过,竹阴树影云深。闻道安素斋中,能容狂客孤吟。十一月五日余遇牧轩于吴门客邸,求赠安素斋高士并赋。壬子倪瓒。”云林曾为金安素画过《安素斋图》,与这位收藏家多有过从。他用苔痕梦影,来表达不沾不滞的生命态度。

云林枯涩的意象世界,有丰富的内涵。后有人题其画说:“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树影深。”这真是对云林艺术出神入化的概括。石是永恒之物,人有须臾之生,人面对石头就像一瞬之对永恒,在一个黄昏,落日的余晖照入山林,照在山林中清澈的小溪上,小溪旁布满青苔的石头说明时间的绵长,夕阳就在幽静的山林中,在石隙间、青苔上嬉戏,将当下的鲜活糅入历史的幽深之中。夕阳将要落去,但它不是最后的阳光,待到明日鸟起晨曦微露时,她又要光顾的这个世界。正所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人在这样的“境”中忽然间与永恒照面。云林艺术体现出的人生感、历史感和宇宙感,就是他寂寞世界的“秀”。读他的画,如同看一盘烂柯山的永恒棋局,世事变幻任尔去,围棋坐隐落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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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汀树遥岑图纸本纵69.2cm横31.3cm上海博物院藏
元全真教重要人物、云林好友张雨是一位深通中国艺术思理的诗人。他得到一件汉代铜洗,并配以友人所赠白石,种小蕉于其上,蓄水养之,名曰“蕉池积雪”,他说这是“仿佛王摩诘画意”,延续“雪中芭蕉”的用思,要打破惯常的时空秩序。张雨题诗云:

洗玉之池割圆峤,上有玉苗甘露零。雪山凝寒压太白,海气正绿洒帝青。是身非坚须长物,绝境无梦遗真形。宁令严霜凋翠草,讵胜失水哀铜瓶?

张雨并非重复王维的创造,汉代的铜洗,锈迹斑斑,他在这里加入历史因素。青如翠玉,盛以白石清泉,缀以芭蕉,在历史的星空里,说世相的空幻变灭,说一种超轶的思理和存在的智慧。这小小盆景,一时间友人唱和颇多,传为佳话。
倪瓒和诗云:

雪中芭蕉见图画,蕉池积雪终凋零。风翻窗里浪花白,雨压床头云叶青。诗人超轶有远思,造物变幻难逃形。尔亦林居喜幽事,晓浥石溜携铜瓶。

他要说的意思是,历史的沉浮是一幻象,重要的是自己当下生命的体验,早晨里,携着汲水的古瓶,踏着晨露,到石溜浅滩中听松看泉,那才是真正的自性展张。

时人刘师鲁有题诗云:

铜驼陌上得铜洗,曾见汉朝风露零。寒光未变劫灰黑,古色犹带宫苔青。金人堕泪漫怀古,玉女洗头真寓形。与君作池媚蕉雪,何以报之双玉瓶?

刘师鲁注意的是古瓶的魅影,一个千年前的铜洗,注入白石清泉,芭蕉的绿影,与青苔历历、铜锈斑斑融为一体,创造出一个跨越时空的历史叙述。云林和师鲁,都在时间的乱序中,说一种历史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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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楷书杂诗五首卷 纸本纵23cm横55.5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03


总在秋冬时

云林的画,似乎在做一种“时间游戏”,画中题识喜欢作清晰的时间交代,甚至详细注明在何地、因何事、为何人画,交代自己当时的处境,或分别,或追忆,或席间信笔,时、空都是具体的。而他的画面空间却极力荡去一切时间印记,除去某人在某个时刻出现于某地的叙述,往往是一片石,几片竹,枯木参差,寒水淡淡,远山隐隐,全无某地存在某物的具体,没有某个特定时刻的际会。他似乎将一切叙述都交给了冷逸云林的艺术,是在作“时间的遁逃”:其一,他的画没有时代痕迹,是非叙述性的,超越记录知识、历史的惯常模式,以一种“普遍性符号”表达他的纯思。荒野之中的茅亭(云林将早年画中的屋宇简化为野外空亭,就与时间超越有关),不泛一丝涟漪的水面,若隐若现的远山,可以出现在任何时代。人们评其画,常常说,于暮色之中、秋风之时,其实云林的努力,在没有朝暮,没有春秋,脱略景物随时间变化的节奏,呈现不来不去、无生无灭的生命本相。这是一种脱略历史叙述的绘画,在历史的铜驼荆棘背后,说人生命存在的历史感怀。
其二,他的画极力抹去运动性暗示。造型艺术的特点,往往重视捕捉一个最具张力的片刻,德国美学家莱辛在《拉奥孔》中通过希腊雕塑对此有详细分析。而云林艺术却是非叙述的,荡去化静为动的瞬间性特点,一任其寂寞。没有人在亭中,没有鸟在天上,没有舟在水里,没有远山泻落的瀑布(这是中国山水画最喜欢使用的符号),一切表示特定瞬间的图像因素尽皆弃去。一般造型艺术目的指向在化静为动,而云林却在戮力创造一种水不流、花不开、鸟不飞、云不飘的永恒寂寞世界。

其三,他的画突出一种“不老”特性。出现在画面中的视觉符号,似都从变化的世界中逃出。他的视觉空间,是一个非变化、无生灭的世界,既不枯朽,也不葱翠;既不繁茂,也不凋零(如云林画萧瑟寒林,地上没有落叶)。他尽可能删汰可能造成过程性表述的语义暗示。其画中几个主要符号,古拙无用的散木,永不凋零的竹(竹为长春之花,他画竹赠人,谓“此君真可久”),亘古不动的假山,以及永恒的远山(其诗所谓“世情对面九疑山”,世情瞬息万变,而山永远端然不动),都以其“不老”、不随时间流动而成其程式化符号。在他看来,“千载事还同”,成住坏空都是表象,他要表达一种不变的真实。

故宫博物院藏其《林亭远岫图》,题作于癸丑(一三六三)夏五月初十。虽是盛夏,画中却是枯槎当立,学李成法,以湿笔画出的碎枝,更见冷寒之状。远目遥岑,也是气象萧森。颇有他评李成画所言“林木苍古,山石浑然,径岸萦回,自然趣多”的意味。

图中有元末明初高启、顾敬、吕敏(字志学,藏此画者)、王璲(汝玉)、王行、张羽、顾弘、卞同、陈则、金震、徐贲、俞允等多人题跋,几乎都将此视为秋景。高启云:“归人渡水少,空林掩烟舍。独立望秋山,钟鸣夕阳下。”认为此中画的是“秋山”。卞同有题:“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斜阳澹秋影。”汝玉题:“群树叶初下,千山云半收。空亭门不掩,禁得几多秋。”几多秋意,淡然本色,给人深刻印象。所言“木落风劲”绝非虚语,画中就是如此表现。王行题诗中有:“乱鸿沙渚烟中夕,黄叶江村雨外秋。”他眼中的此画,满是黄叶秋风的萧瑟。徐贲云:“远山有飞云,近山见归鸟。秋风满空林,日落人来少。”俞允云:“青山隔横塘,疏林蔽幽径,山中人未归,闲亭秋色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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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竹石图轴纵77.1cm横32.3cm上海博物馆藏
这些题跋,似也不是有意误读,是对云林画中萧瑟清逸境界的恰当感受。题画者不可能不知道作画具体的时间地点,但他们没有觉得有任何不恰当的地方,因为不仅云林深知,一般倾向文人艺术观念的论者也知道,文人画妙在骊黄牝牡之外,而不是表面的形式。

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渔庄秋霁图》,董其昌认为,为云林极品,安岐认为,此画为云林“绝调”。图作于一三五五年,一三七二年云林重题此图。画面中央近景处,焦墨画平峦上枯树五株(所谓孤桐只合在高岗),向空天中伸展,体势昂扬。中段空景,以示水体。向前乃是沙岸浦溆,以横皴画远山两重,约略黄昏之景。这当与他在太湖边生活的视觉经验有关,站在近岸,朝暮看太湖远山,就有这样的感觉。而这又非视觉经验的直接呈现。“悲歌何慨慷”(云林题此画语)—江城暮色中,风雨初歇,秋意已凉,正所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云林于此画一种悲切,一种高旷,一种乾坤了望眼、幽意自彷徨的精神。意度主宰着画面空间的选择,不是由江岸视觉源点的远望所及,只是突出树、石等符号,略去种种(包括小舟、行人、暮色中的鸟),虚化种种(陂陀中的沙水,也非目击下存在之样态)。一切皆出于意度衡量之需要,需要在苍天中昂藏得法的高树,需要一痕山影的空茫,就尽意为之,而题诗中所说的“翠冉冉”“玉汪汪”等,一无踪迹。画与王云浦的渔庄实景并无多大关系,系一种精神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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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渔庄秋霁图轴纵96.1cm横46.9cm上海博物馆藏

同样藏于上博的《溪山图》,骨清气爽,画中题作于“至正甲辰四月一日”,时在一三六四年暮春,云林为阳羡名士周伯昂所画。构图略似《容膝斋图》,近景坡陀上画老木三本,树干以渴笔勾出轮廓,复经皴擦点染,枯淡中出秀润。江面空阔,淡水无波,以侧笔勾出的远山轮廓,似立而非立,缥缈而无着。山石画法干湿互进,间用积墨,云林晚岁墨法精微,于此可见。自题云:“荆溪周隐士,邀我画溪山。流水初无竞,归云意自闲。风花春烂熳,雨藓石斓斑。书画终为友,轻舟数往还。”诗中描绘春意阑珊,群花自落,画面气氛却使人有时空错位之感,分明是冷寒历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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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楷书题渔庄秋霁图轴

四年之后(至正戊申,一三六八)的六月,云林养病静轩时,曾两题此画,其一作于是月初一:“汀烟冉冉覆湖波,六月寒生浅翠蛾。独爱窗前蕉叶大,绿罗高扇受风多。是日阴寒袭人。”初五又题:“点点青苔欲上衣,一池春水鹤雏飞。荒村阒寂人稀到,只有书舟傍竹扉。”一池春水,六月寒生,以及风花春烂漫,在时间流转中,他感受着这世界的气息变化,徜徉于生成变坏的时间之河中。画面空间是冰一样的冷,时间永远凝固在秋意萧瑟中,不让风起,不许波动,斥退一切喧嚣,鸟不曾飞入,舟未曾驶进,品茗清话的人也未到来,绝灭一切人境中出没的符号,天地就是一个如月宫般冷寒的四野。
“倪郎作画若斫冰”(云林之友郑元祐语),他的画,不仅有永远的秋景,还有触目可感的冬日冷寒气息。

明末恽向有一帧八开册页(原十八开,今存八开),藏上海博物馆,第一开是仿倪之作,寒林孤亭,远山在望,一看即是倪家景。书法对题提出“画气必冬”的问题:

今人遂以倪为简笔可画而忽之矣,且问此直直数笔,又不富贵,又不委曲秾至,此其意当在何处?应之曰:正在此耳。请问迂老何人?迂老而出笔,无一非意之所之也。画气必冬,奈何无所取之?取其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亦非我冬,而姑存其剥以俟也。似则不是,不似则又不是,无所取之,取其若存而若亡也;不得多笔,又不得一笔,无所取之,取其人之所不见而藏焉也。直直数笔,奈何无所取之,取其犹存者,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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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溪山图轴纵116.5cm横35.7cm上海博物馆藏

为什么以云林为代表的文人画家作画,“画气必冬”?香山翁从两个角度回答:

首先是时间的超越,“取其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亦非我冬”,在他看来,云林乃至很多艺术家,是在“四时之外”寻真意,他们画春,意不在春,画夏、秋、冬等也是一样,关键在脱略表象,超越时间秩序,建立自我生命逻辑。

其次是“存其剥”的道理。香山翁对《周易》很有研究,他谈艺术问题,常从《周易》中汲取智慧。这里说“存剥”的道理,就来自《周易》。《周易》有剥、复两卦,剥卦下坤上艮,一阳在上,五阴在下,阴气渐渐逼近,阳气穷途末路,如同西风萧瑟,木叶凋零。论时在冬,论气在竭,论生命感在衰落。复卦是它的对卦,下震上坤,震为雷,坤为地,雷主动,象征茫茫大地中生命初动。卦象为一阳五阴,一阳在下,归本复根,上为五阴,虽处初级阶段,但徐徐升起,释放生命动能。所谓“剥尽复至”,生不可绝,在“剥”中谈生生不息的道理。文人艺术取“剥”的智慧,在极凋零处看生命的力量,在极危难里观平宁的智慧,其实表现的就是这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它不是一种形式张力,而是内在的生命精神。

香山翁说“姑存其剥以俟也”—我姑且以萧瑟荒寒的气氛去“俟”,他要“俟”(等待)什么?当然不是等待形式上的张力,微弱中的忽然崛起。“剥”是荡涤,剥去知识、目的、情感的种种缠绕,剥的表象如荒天古木,无古无今,无人无我,抽去人的时空存在;剥更是为了复,归复人性灵的清明,让遮蔽的生命豁然澄明—“复”出。此为其所“俟”者。

存剥俟复,因暗得明,为艺者要取《周易》的“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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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楷书题溪山图轴


04


过程的湮灭


恽南田说:“云林通乎南宫,此真寂寞之境也,再著一点便俗。”他认为,云林的“寂莫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云林绘画是寂寞的,寂寞,就是非时非空,是超越时空的境界,云林画中的习见画面,是运动过程性的湮灭,是一个非生灭的世界。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五十著录云林《简村图轴》,作于一三七二年,为云林晚岁笔。卞永誉当时还见到,今已失传。吴升《大观录》卷十七亦著录此图。按照他俩的记录,图作暮霭山村之景,远山在望,村落俨然,汀烟寺霭,在似有若无间,幽澹而有韵致。云林题云:

壬子十一月余再过简村,为香海上人作此图。并诗其上云:“简村兰若太湖东,一舸夷犹辨去踪。望里孤烟香积饭,声来远岸竹林钟。避炎野鹤曾留夏,息景汀鸥与住冬。慧海上人多道气,玄言漠密澹相从。”

图上有与云林同时代人(款“衍”,不详其人)题跋:

湖头兰若人稀到,竹树森森夏积阴。碧殿云归玄鹤去,上方风过暮钟沈。映阶闲花无生法,隔岸长松不住心。欲与能仁尘外友,扁舟重载作幽寻。

云林的大量作品,的确能体现出“映阶闲花无生法,隔岸长松不住心”的智慧。云林家法,影响明清以来数百年的艺术范式,其实就是非生灭的“无生”范式:超越变动的表象,臻于非生灭的寂静地,在没有活泼的表相中,让世界活泼自在。他的“本自无生”,是让世界“万法皆尔”。无生,才能不为时间流动所激越,不为外在表象所牵扰,荡涤外在遮蔽,让世界依其真实而“自尔”—这是一种没有活泼表象的活泼。

画出空山不见人,是云林绘画的重要特点。为什么人所画的画,却要排斥人的存在,要将人的活动场景从画中抽去?这是中国艺术的重要问题。

倪瓒与王蒙合作《松石望山图轴》,图今不见,幸赖著录而得以知其大概。画上倪瓒题诗云:“独坐古松下,萧条遗世心。青山列屏障,流水奏鸣琴。安得忘机士,与我息烦襟。幽情寄毫楮,跫然闻足音。”王蒙也和诗一首:

苍崖积空翠,怡我旷古心。飞泉落深谷,泠泠弦玉琴。尘销群翳豁,松雪洒闲襟。清谣天籁发,如聆旬始音。

这“旬始音”“旷古心”,都是遗世之音,是当下圆满的“足音”。因其为“足音”,所以无所缺憾,不待他成,臻于无待的境界。这两位艺坛的知己,要以萧条寂寥的空间形式,表现至静至深的生命感觉。要在“空山无人”中,看水流花开。无人,不是对人的存在没有兴趣,而是要在荡却一切外在束缚的境界中,表现人的幽深的生命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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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倪瓒秋亭嘉树图轴纵114cm横34.3cm故宫博物院藏
清金瑗《十百斋书画录》甲卷著录一件倪瓒《山水画》,清代中期以后失传。倪瓒的题跋,说明了他作画着意空山无人的缘由。他题诗云:

乾坤何处少红尘,行遍天涯绝比邻。归来独坐茆檐下,画出空山不见人。

后款云:

壬午九月有事于舟车者七阅月,跋涉艰辛,固无可言,而接遇之人,尤非当意者,辛未四月归来,得晤浣斋五兄,清谈竟日,足可洗去二百余日尘垢,因写此以赠并记之。

“乾坤何处少红尘,行遍天涯绝比邻”—出门很多天,身处熙熙攘攘、追逐争锋的世界,他感到乾坤似乎没有一寸清净地。归来后,带着满身风尘,落笔为画,笔下出现的是空山无人之境,还有一个空空的小亭,他要在滚滚红尘中,造一片清净地,在冷漠世界里,置一“存在的小亭”(茆檐)。他以“无人”画面,说自己不沾不系的志向,说一种不为浑浊历史、残破人性裹挟的心。

“天风起长林,万影弄秋色。幽人期不来,空亭倚萝薜。”这是元画家曹云西的一首小诗。曹知白(一二七二—一三五五),字贞素,号云西,与云林关系密切,二人所持艺术观念相近。据乾隆《青浦县志》载,云林晚年“居曹知白家最久”。云林艺术深受其影响。

这首小诗反映的趣味,与云林最是接近,几乎可视为云林一生艺术追求的目标。董其昌说:

云林画,江东人以有无论清俗。余所藏《秋林图》有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其韵致超绝,当在子久、山樵之上。

云林萧散古木、空亭翼然的境界,与云西异曲同工。高启《题云林小景》诗说:“归人渡水少,空林掩烟舍。独立望秋山,钟鸣夕阳下。”明赵觐题云林画云:“天风起云林,众树动秋色。仙人招不来,空山倚晴碧。”只是稍微改动了云西之诗。石涛《题郑慕倩仿倪高士拜柳亭图》亦云:“天风起云林,众树动秋色。仙人招不来,空山倚青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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