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南丝路75丨郝浴和“丝绸之城”保卫战②

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

1652年夏末，惊雷过后，一场绵绵细雨漫漶在川北大地，白茫茫雾岚浸润着城内的瓦舍灰墙，落叶纷飞，雀鸟啁啾。阆中贡院也越发不平静，此时，来自四川30个县的数百名考生，正在伏案参加一场重要的乡试。

说是重要乡试因为有个历史背景。当时，刚在川北站稳脚跟儿的清政府，继续沿用中原王朝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官吏的制度，在阆中这个四川临时省府设立了贡院。这也是大清入关以来在四川的首次乡试，是安抚人心、稳定大局的重要举措。



郝浴（左）

作为四川的巡按大人，又是首任四川乡试监临，郝浴当时的主要使命就是为这次乡试保驾护航。扛着这么重的担子，他当然不想把事情搞砸了。

战马嘚嘚，旌旗猎猎，戈戟如林，烟尘漫天，沿途草木都被这雷霆之风裹挟得挺立森严。八月下旬，刘文秀大军进展顺利，收复了阆中以外的全部地区。八月底，前锋直逼阆中城下。此时，持续二十来天的阆中乡试，也进入尾声。

刘文秀大军兵临城下，扎营磨刀。贡院内的考生们慌作一团。这些各地来的数百名学子，原本想凭科举考试来个鲤鱼跳龙门，没想到受困于插翅难飞的阆中城，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一时方寸大乱，有的人披头散发捶胸顿足，有的人哭闹着要跳墙跳楼，有的人絮絮叨叨责骂家人、抱怨祖先。一时，贡院内斯文不再，人心惶惶。

为确保乡试的顺利进行，郝浴叫来川北道道台，令他严格维护考场秩序，战事再紧都不能中断考试。

开战后，阆中城上空箭镞横飞，火炮连天。城内的城垛砖石不断被炸裂，厮杀声中，攻守战打成一团浆糊，守城士兵一个个倒在郝浴的脚下。

后来清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熊赐履所撰《郝浴墓志铭》称郝浴“凭堞指挥，矢石过耳，屹不为动”，又“轻骑遍历行间，激发忠义”，使“将士踊跃，背城迎战，无不一当百”，盛赞郝浴临危不惧的大才风度。

郝浴深谙兵不厌诈之理，他吩咐四名官兵在城楼上大声喊话：大家别慌，稳住，驻陕清军驰援阆中的部队已行至半道，救兵要来了。守城官兵和贡院考生闻此消息，情绪才稍稍稳定。

郝浴当然知道，打仗这事儿不能光靠忽悠，得凭实力。他一天内发信七封，向驻守在绵阳、广元的吴三桂大军紧急求援。吴三桂明知保宁危急，却按兵不动，隔岸观火。郝浴晓之以大义，甚至明确警告：“不死于贼，必死于法。”吴三桂权衡再三，不情愿地带兵驰援阆中。

这段史料在清咸丰《阆中县志·兵事》有记载：“时吴三桂为刘文秀所败，文秀前锋抵城下，浴扬言秦兵（驻汉中之清军——编注）大至，众心少安。一昼夜七檄三桂赴援，责以大义。三桂至，浴面授方略，激发忠义，士卒用命，师遂克捷。”



当时刘文秀军号称六万，除了大将张先璧率领的八千多明军，其他部队都是根据张献忠大西军改编的。而城内清军，现在算上吴三桂、李国英等残部清军，也不过四万人。

传奇的阆中保卫战打得很是血腥。

开打前，刘文秀手下的王复臣，是个头脑冷静的将军，他知晓己方兵马的缺陷，建议刘文秀从对方薄弱处发起进攻，即便不能全歼守军，也能迫使清军的残部主动逃走。之前把吴三桂撵得鸡飞狗跳的刘文秀，此时有些飘飘然了，他认为王复臣的建议是脱了裤子放屁，拒绝了。

《清史稿·郝浴传》载，九月四日午后，刘文秀亲率一万主力在阆中城北发起了进攻，同时派出一哨人马去截断清军退往陕南的道路。这样一来，困守阆中的清军只能背水一战了。

阆中城下马奔人跑，潮水般排挞而来，杀声震天。攻北门时，刘文秀的军队使用了一种攻城设备“搭天车”，这种搭天车形如现在的高凳梯子，略高于城墙，下有四轮，士兵将车推到城墙下，一侧靠在城墙，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扶梯往上冲。

后世说书人在谈到这场战事时，为了增加精彩程度就杜撰说：当时，打得最激烈时，刘文秀还在阵前排开了十多头黑乎乎的大象，这些大象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作为毛茸茸的圣斗士矩阵出击的。之前，刘文秀和他的好兄弟李定国在岭南、广西一带作战，就让战象大打出手。说书人呷口茶道：那是一种体量极不对称的逆差抗衡，是虎式坦克对中世纪骑兵式的蹂躏：群象冲入地阵，饿虎扑食般刀枪不入，势不可挡；它长长的鼻子轻轻一戳就将人卷到空中，再将人摔得粉身碎骨，巨大沉重的象蹄子踩到人身上，人儿立马成为肉饼。

但真实情况是，根本没有大象，阆中攻守战中，爬墙夺城才是重头戏。

双方激战数日打得难解难分，惨叫声、叫骂声、砍杀声和札甲的撞挤声、兵器的碰击声，在火炮硝烟的氤氲里交织在一起。城下尸体越堆越高，血腥气越来越重，血水顺着壕沟流入滔滔嘉陵江，将青绿色江水染成一片赤红。

在郝浴的建议下，守城清军将所有军旗都换成八旗军主力部队的旗帜，以增添守军的士气，同时威慑进攻者。但刘文秀的部队根本不吃那一套，连续几次攀爬攻击，都差点得手。



九月九日前后，守军开始撑不住了，城内的考生在炮火声里越发狂躁，他们誊题的手不停地颤抖，脑子不再审题，而是“审”路——活着逃出去的路。

这个时候，披着锁子甲站在城头指挥作战的吴三桂注意到，刘文秀的部队中，数张先璧的八千人马战斗力最差。吴三桂跟李国英等人商量后，由李继续守城，吴亲率麾下骁勇的关宁铁骑开门出击，突然杀入张先壁的军中。

张先壁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杀懵了，狼狈逃窜，途中还冲乱友军的队形。刘文秀部陷入混乱，在清军的猛攻下全线溃退。王复臣的部队被乱军冲散，王不愿被俘受辱，自刎于江边。

混战中，刘文秀欲调战象出阵，踩退吴三桂军，但来不及了。刘文秀只好下令全军撤退。没想到，张先璧的弟弟张先轸在撤退时砍断了唯一的浮桥，让自己的部下先跑，导致大批友军无法过江，拥堵在江边，结果或被清军杀掉，或落水淹死。

刘文秀带着残部，气喘吁吁渡江而逃。九月中旬，刘文秀带着残兵败将翻山越岭逃回到贵州，被怒不可遏的孙可望收回军权。

阆中这边，清军也死亡上万人，但乡试，总算圆满结束。

烈火与浓烟升腾弥漫，燃烧的房屋终于坍塌，瓦砾横陈。而贡院废墟的近旁，那棵枯树静默依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