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夜雨丨邓高如:那卷兵书
默默MYQ 发表于:2021-9-17 09:29:17 复制链接 发表新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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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卷兵书

邓高如

军旅一生,兵书读过几卷,文韬武略略知二三,但刻骨铭心的兵书,当数《军旅揽要》了。

数十年过去了,当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漆面斑驳的方桌上,摆好了酒菜,红薯酒冲鼻的香味升腾在小茅屋,煤油灯大放异彩。这不啻于我后来参加各类大宴的感受。

“侄儿,明天开拔?”

“到县上集合。”

“行装打点好了?”

“到城里就发。”

“你投军报国了,喜事一桩!叔父靠工分吃饭,家贫如洗,没啥可送的。今夜送你兵书一卷,操典之余,要反复诵读,会有好处。”

我心里一怔:曾文叔,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排长,又带兵在五战区辖下的湖北一带打过恶仗,1957年斗你时,那个又凶又狠的“王同志”鞭如雨下:

“交出那卷兵书来,不然就打死你!”你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兵书,在乡亲们心里成了谜。今天你要送侄儿的莫非就是这神奇的兵书?

你长长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说来也怨你了:抗美援朝战争爆发那年,你挑着“八股绳”回家乡。本来,你这些年在外干啥,谁也不很清楚。可是你对膝下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生闷气,隔三差五就喊叫:“牝马上不了疆场,要你们何用?”

随后,你又莫名其妙将她们女儿气十足的名字改为“曾镇”、“曾山”、“曾宝”。改就改了呗,你要故作高深地对人讲:“为啥改得不好?哪朝哪代没有‘镇国宝’?哪山哪岭没有‘镇山宝’?要是婆娘不死,再生一儿,就叫‘镇山宝’!”

别人说:“别胡说了。‘三千金’还不能给你送终?”你却诡秘地回答:“我那卷兵书传给谁?”

正是这些话惹出了祸事。“王同志”宣布你“坏分子”罪行时说:“乡亲们,想一想!‘镇山宝’多新鲜的名字:这就是要保‘蒋中正’的江山,为他们反攻倒算准备后备力量!还有,他始终不交的那卷兵书,八成是蒋中正颁发的吧!是用来教唆人打共产党的吧!划坏分子该不该呀?”台下一片掌声。

今夜,曾叔肯定要送我那卷神秘的兵书!

此时,多种滋味涌上心头。我胆怯地问:“那兵书在哪里?”

他一睁惺忪的醉眼说:

“稍等!侄儿,话得说清楚――这是圣物。当年子,我是从战友穿胸血衣的上衣口袋里取出来的。他眼睛当时还沒闭。

“他挣扎着喊:你要活抢人啦······随后又说:曾文哥,我怕是活不成了······我不像你······文化高······我没成家,身上这两个银元······交我老妈······这卷兵书,传给我侄儿······

“他说的侄儿,是指我若活下来,生下的儿子,就是他的侄儿。在我们这一带,是这个风俗,你与哪个兄弟好,那个兄弟的儿女,就是你的侄儿、侄女。比如,我与你父亲邓云汉沒有血亲关系,但从小耍得好,我就认你是亲侄儿。这卷兵书,就要传给你。”

随即,他缓步向木楼爬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楼上有爬竹梯的响声,又有翻动茅草房顶的声音。随后他就捧着一本发了黄、边沿已经磨光的小册子稳步向我走来。

我伸手去接,他并不立即给我,却神情庄重地说:“传书于人,这是天意。你得对天赌咒(发誓):苦读深研,不负先辈!”我重复一遍。他又说:“还有,深明国艰,文韬武略,驰战沙场。”

我犯虚了,对着一个曾是伪军官的“坏分子”,能发这誓吗?

在场的父亲看我额冒虚汗,现出为难之状,立即递我眼色:意思是赌个咒算了。

我咒还未赌,他就火了:“我当年在坚守大洪山、激战洞庭湖之战中,打的也是日本鬼子呀!狗日的小矮子,犯我河山,不打你打谁?我是随刘湘、王缵绪(王是西充籍著名的国军上将)将军,奔赴抗日前线杀敌的呀······”

听他讲到这两个在我们家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军阀,大地主的兔崽子,还尊他们为“将军”,顿时手脚无措!心想“劳慰你”了(方言谢谢你),书不要都行,放我一马吧 !

我父亲看出了我的紧张,说:“儿子,你不了解历史。刘湘、王缵绪当年带兵出川抗战,我们都到大街上敲锣打鼓送过行的呀!”

见父亲出来解围,他才缓和了口气说:“自那场恶仗后,我改行经商了。要不是那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回来干啥?眼下世界也不安宁,珍宝岛才打了一仗,传你兵书,还不是为你今后保国家,有出息!”说完,他泛红的眼眶里,泪珠在打转。

我不忍心看他眼泪滚出来,一狠心照着他的话赌了咒,忐忑不安地接过了兵书,但观扉页上写着“不识天文不为相,不懂地理不为将”。其目录为“地理篇”“气象篇”“水文篇”“枪械篇”“急救篇”······

再细看内容,大多是由《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水浒传》的章节警句和现代救护、轻武器管理使用的有关知识汇编而成的。地地道道的一本军旅常识的油印本。应当是刘湘、王缵绪的抗战兵团出川前发给将士们的普通军事读物吧。

好一个“杞桥传书”!

我虽不是张良,但曾文叔却成了当时的 “黄石公”。他把那卷保存了四十多年、类似《太公兵书》的书,传授于我,可谓用心良苦也!

我带着这卷“兵书”入伍了,后来提干了。消息传到家乡,乡亲们说:“这后生全靠得了他叔父的那卷兵书!”

偶有军旅小文见诸报端,家乡人又会说:“他不能忘了叔父传给他的那卷兵书······”

兵书,在乡亲们心中成了神物。一次回川北老家探亲,乡亲们请我吃饭。尽管曾文叔早已过世了,但那卷兵书的故事在家乡还依然很有吸引力!

饭桌上,有乡亲要亲口问我:侄儿,家乡一批又一批青年去当兵,大多都回乡了,你却留下来当了军官,是不是全靠读了曾文叔的那卷兵书?

我很冷静,沒把这本书的真实下落说出来:我确实是在新兵连的转运途中,背着人认真读完了这本兵书的。书就藏在背包的包袱皮里,背到山西部队后,第二天早上刚洗漱完毕,连部通知要对新兵所带物资进行“点验”(就是一件一件地检验新战士所带物资是否符合部队的要求,像今天过机场安检一样严格。不是部队所发物资,一律销毁)我怕留下这书惹事,反正内容已记在了心里,就急中生智,假装上厕所,亲手把它一张一张地撕毁后,全部扔进茅坑里泡粪了。

当时也想过,这兵书我干脆藏在裤包里(战士上衣下摆无口袋),随身带着,他们总不会搜身吧!但又一想,不妥,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呀!你带着这东西,要操课训练,要东藏西掖的,迟早必暴露!

曾文叔啊,你看错人了!此书传于一个“赤子”而行的大头兵,焉有她的立命安身之地啊!

今天乡亲们问起这事来,我怕伤了他们的心――伤了一位饱经磨难的老人助子成才之心――伤了一个著名文化县“崇文重教”的高贵之心!

因为在当时,在他们看来,青年人只要读到了真书、好书, 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就没什么大事办不成,没有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

想到这些,我当机决定,绝对不能说实话!于是第一次给乡亲们撒谎说:这书作用大啦!我只要有时间,那是经常诵读,才有今天的进步啊!

乡亲们说:这就对了!我们这几个社、那几个乡的那些傻小子去当兵后,又回来务农,不就是没读过那卷兵书嘛!

又有的说:那你咋不借给他们看看,让我们这一带也多出几个军官、几个大官,乡亲们也好跟着“光荣光荣”呢!

我只好说,我们虽一同去当兵,但分的不是一个部队,住的不是一个地方,咋方便借给他们看呢?

最难忘的是,自受兵书34年后,我侥幸授于少将军衔。从成都军区授衔回重庆的当晚,父亲母亲,妻儿老小围一大桌,要给我庆贺。

父亲抚摸完我军装上的“将军牌子”后,端起一杯“状元红”酒说:“儿子,我们祖辈都是文盲,没有传授过你啥知识。今天你能有这身荣誉,光宗耀祖,我看原因有三条:

“一归部队首长教育得好,培养有方。二归你自己从小吃过苦,努力去干。三归······”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我以为他会说“祖坟埋得好”之类,不想他却郑重其事地说:“三归你曾文叔那卷兵书送得好、我儿读得好、又特别是用得好!”

我几乎都忘却兵书之事了,不想他又在如此庄重的场合提起,而且还“丰满”了两条:“读得好、用得好”――那是“学毛著”时常用的话――我估计他就是在那个时期当生产队长时学会的。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是读了这书才升到这个地位的。

不想他更来精神了说:“儿子,照你曾文叔的说法,那兵书,是家乡人为‘抗日封侯’而浸了鲜血的书,是有灵性的书啊!

“古人怎么讲的?那兵书上又怎么说的:‘不识天文不为相,不懂地理不为将’(这话大概是我拿到兵书时顺口念出来的,他可能记住了),你应当上识天文、下懂地理,才有今天的收获哇!

“你下一步该做什么?”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说:“那兵书,我要你当面传给我孙子!

“去,拿出来,当着老子的面,传给我孙子邓戈。让他好好读兵书,将来也好‘授将封候’!”

我估计这话是他长期看川剧听来的。

我顿时傻了眼,兵书早已因“点验”而销毁。上次回家乡亲们请吃饭时,他是在场听了我编的那套瞎话的。事后本想向他说明真相,但又怕他不高兴,就没再提起。一晃又是一二十年过去了,老家伙还记得兵书的事,而且今天还要“督着”我传给他孙子邓戈!这叫我真的犯难了!

幸亏妻子听出了奥妙,她哈哈一笑说:高如,你怕是一时糊涂了。不是前几年你的战友樊建川要筹建什么“川军抗战展览馆”吗,你不是早捐献给他们了吗?

此回答天衣无缝,老人家无可还击。我也顺坡下驴说是是是,看我这记性······

此事妻子虽已善意搪塞过去了,但半个世纪前,曾文叔在川北小茅屋传授兵书的情景;18年前老父亲在重庆某军营要将兵书再传孙子的情景,以及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语,我始终无法忘怀!

因为在这件事里,在这些话里,隐藏着的份量和内涵,大重太深了!

我惟可告慰地下老父的是:你孙子虽未得到那卷兵书,也仍从某著名军校获得军事指挥学博士学位而毕业,并在某重要军事机关工作数年,早已成为标准的职业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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